狴狱位于城西一侧,是日,天色刚透出一丝微明,狴狱西门已悄然无声的打开了。拜别了狱神庙,一众犯人列成一队,缓缓自西门蜿蜒而出。
走在最前的是一众妇人与幼童,左臂被麻绳依次系着,步态颓唐,面色更是焦黄,妇人的发髻早因疏于打理而散乱。其后被束缚的便是几位步态龙钟的老人家,头发早已灰白,脸上更是布满皱纹,跟在老人身后的,便是一群青年壮汉,不仅左臂被麻绳牵引,更有数位手腕脚腕均锁着铁镣。
狴狱每逢一季便会从狱中发出一众需发卖、流放的犯人,前面的妇人与幼童,是当日应在集市被发卖、赎买的,后一群老人壮汉,若非应在集市被发卖成奴,便是要随着押军或押解至几百里的军营做苦力,或被压往那人际荒芜的苦寒之地,给当地驻军为奴的。
清明的兆京城,还处于迷蒙的睡梦之中,偶有鸡鸣狗叫,亦有坊市悄然开门,一众商贩在为开张做着开始的准备。那一列犯人,由冷面的押军持鞭、持刀押着,贴着围墙一侧缓慢的走着,不时听闻一两声妇人的哭声亦或男人的哀叹,便被几声皮鞭击打在皮肉身上的声音击碎了。
队伍在前方的岔路口停下,先是发往集市被发卖的众人被迁出,剩下的那些或被判了徒刑、亦或应是流放的犯人则被命令向西侧缓慢的前行着。
兆京城西门已被守城官军打开,那西门,平素里也不是什么人流穿行众多的城门,通向的是人烟罕至的郊外。时日尚早,除了那一列需出城的犯人外,只有几个打扮贫苦的村人由城外进入,为一日的生计而贩卖一些果蔬。
按律,被判徒刑的罪人应向东南方向行进二百里,那里有正在开荒建城的田地,罪人需在那里充作苦力,按罪行劳作二至五年不等,刑期满,便可自行回家,仍旧视为良民;被判流刑的,应当视其罪行轻重、年龄、性别被发往边境,或是为西北地区驻军做奴役,或是去往北面修建城墙,或是去往西南边境开垦荒地,这些犯人中,不管此前是达官贵人、平民百姓、抑或是鸡鸣狗盗之辈,皆被打做贱民,一生为奴为婢,若非大赦,亦不能归乡半步了。
队列行进至郊外的一所驿站,便是分队时刻,五六位押军迁一众被绳缚的犯人向东南而去,亦有八九、六七之数不等的押军分别驱赶着带着铁镣的犯人去往那不归之地。
队列顷刻被拆散,留在驿站的仅有三人,一位是身负重枷的年轻犯人与两位年龄相仿左不过二三十的押官。
“他妈的,晦气,摊上这么一个苦差事!”眼瞅着另几位押军驱赶着队列愈走愈远,袁二忍不住爆了粗,他的声音太大了,远处的几位解差纷纷回头,大声讥笑着,手舞足蹈:“怎么了怎么了?袁二,你不服啊,去找解官大人说啊!”
“啧,一群小人!”袁二气不打一出来,正瞧见那犯人瞥了他一眼,顿时一脚蹬出,正踢在琏意的腿骨上,琏意的身体一颤,武者的本能让他迅速的后退一步维持平衡,然而,他太虚弱了,身负的二十斤枷锁拉扯着他,他踉跄一步,还是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冷汗飞速的布满了额头与后背,他不禁头脑发晕,凭着最后一丝自控没有痛呼出声。
袁二仍不满足:“怎么着,一个阶下囚,老子想打你就打你,你敢不服?”他抬脚重重的踩在琏意的胫骨上,使力捻着。琏意忍痛低着头,手指扣在枷板上,指尖惨白。
正当痛楚愈发叫嚣之时——
“老二,滚开。”
不远处,一个低哑阴沉的声音传来,袁二身体一抖,顷刻间收回脚去,立在一旁,乖得似是什么也没有发生。琏意睁开眼,循声望去,背对着初升的太阳,那人向着这边缓缓行来,他身形微跛,盖因左脚私有残缺,使不上力之故,逆光看去,竟有种说不出的压抑之感。
微跛的解差走至琏意的身边,取下背上的褡裢,将刚在驿站确认过的路引凭证装好,他围着琏意行了三周,深沉的目光上下左右扫来扫去,琏意在这些身份低贱的官差手里吃了三月的亏,也知该低眉顺目,做出一副平静麻木的样子。
袁大面色阴沉的像要滴水,他弯腰搀起琏意的一边胳膊,好教他借力站起来,又盯着琏意那张顺从的脸看了许久,方才阴阳怪气的说起话来:“老二,去检查一下犯人的刑具有没有扣好——你也太过心大,这家伙可是神通广大,敢去刺杀李大人的大公子,哼,我劝你好好查一下,切莫让他耍滑偷溜了,那时你倒要看看自己的项上人头还在不在。”说着,从腰间抽出一把细长的刀来,对着阳光细细看着,刀尖正指向琏意,刀气森森,距离琏意的脸颊也仅有几尺的距离。
袁二应了声,倒真如袁大所说,走上前来,他细细的摸索琏意刑具上的每一个锁扣,熟练且认真。
“放心大哥,没有问题。”
袁大点点头,收刀入鞘,他整了整身上的制服,又紧了紧背上的褡裢,瞥了一眼琏意,见他仍是一张麻木而温顺的面孔,也不再说些什么,径自迈出步子:“走吧,路途遥远,我们须抓紧时间……要是能在天黑前到达小林村就好了。”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一 囚徒2
袁二赶忙应了声好:“要到小林村?那可是要抓紧时间,不然第一夜便要露宿荒野,妈的,想想就生气。”见琏意不动,他手中的水火棍不由分说抽打在琏意的身上,“不长眼吗?差爷都走了,你还在这干杵着干嘛,要我抬你走啊!”
琏意背部刀割似的剧痛,他咬紧牙关才能忍住喉中的耸动,他自是知道一路行来,自己一个身负重枷、连手也被枷住不能动弹的废人的身家性命皆要托付面前这两个不明底细的解差,不由心灰意冷,忍气吞声,低声下气的回道:“罪人不敢。”
旭日东升起,荒芜的土地鲜有人烟,道旁稀稀松松栽着几棵干瘪的枝桠,不时亦有群鸟飞过,吱嘎吱嘎叫着。
琏意艰难的拖着己身前行,未走多远,亦有种浑身乏力的感觉,迎着太阳,不自觉的头晕眼花起来。他的身旁,并排走着那位壮实的被另一位称作“老二”的解差,好在他似乎也是困乏不已,只是扛着水火棍拖着脚步前行,并不与前面领路的解差说话,更也不会无聊到折磨一个囚徒借以取乐。
琏意想到清晨那解差的重重抱怨,不由觉得,或许这千里起解,不仅对于自己,对于押解自己的解差,也不是什么好事,漫漫长路,坐不得车,行不得船,只靠双足一厘一厘的走着,倒像是自己也把自己押解了一遍似的。
他惯会给自己找些宽慰的念头,这么想着,原本的困苦也似乎消散了一些。他整整精神,远望天空,忽觉自己已走出了那个冰冷阴湿、恍若地狱的囚笼,鼻间闻的,也不再是那混杂着腥臊、恶臭的浑浊气味,哪怕是尘土漫漫,也比之从前,好过太多太多。
思及此,他也不禁苦笑起来。他本是江湖上一位隐居多年的高手的末徒,虽长在山间,也是衣食无忧,更是饱读诗书,比那些举人秀才也不逞多让。他亦练就了一身好功夫,因是读多了话本小说,自小便向往着仗剑天下、除暴安良的生活,是以学成下山后,也真的是这般做了,更是在江湖上有了自己的名号。
却不想,数月前他在路中救了一昏倒的妇人,将她唤醒后,妇人哭的很是凄凉,与他说了她本是一富商的主妇,京中大官的儿子看中了她女儿的美貌,以权谋私,给富商安了一个罪名,致使富商家破人亡,在发配途中便已死去,女儿也不堪受辱,早在抄家之时便一条白绫,吊死在家中。
琏意听得满心怒火,决定前往京中,刺杀那个大官的儿子为妇人一家报仇。大官的府邸甚难潜入,他谋划多日,方才有了一个一击即中的机会,却不想,错杀了大官儿子的姬妾。原来,那姬妾为邀宠,特意穿了一身华贵的男装,潜到那大官儿子的住所——她本想给一个惊喜,却生生丧了性命。
琏意便是那读多了死书,一心只想着以命偿命的迂腐儒生,他的剑上虽沾了数条人命,无一不是罪行累累的,而这一条鲜活的生命却何其无辜?一时万念俱灰,束手待毙,被官差压至监牢,听候发落。
他本想着只是一刀断头的下场,却不想,方一过堂,便挨了一顿棒打,美其名曰“杀威棒”,因其是武林人士,又犯了人命官司,那五十棍棒打的结结实实,直打的他皮开肉绽,跪都跪不起来。
因他是在大官府中持凶行刺,直接拷问的便是他的主谋是谁,有何帮凶,琏意不懂这些,更与大官的官场对头无干,自然全然否认,于是大刑加身,复又打了几轮,又拶了手指。
压往监牢后,亦不得安生,臀伤不愈,私底下的拷问也从不间断,肉身伤了不能再打,便用灯照着眼睛,让他跪在地上,不能睡觉……如此熬了几通,他仍未松口,渐渐的,这件事像是过去了一般,再也没有人以此拷问过他,琏意因此在牢中好好的养了好一段时间的伤,不至于死在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