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并非是平静,而是哀莫大于心死。
于是他伸出手,握住了那把滚烫的剑,将其搂入怀中。
他抱得是那么紧,直到血肉被灼得翻开,猩红的剑身抵上坚硬的骨头,发出嘲笑一般“滋滋”的声音,四周弥漫着烧焦的气味,他却仿佛不会再痛。
他的爱人就在他的怀里啊,为什么还会痛呢?
如此想着,竟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他一边笑着,用伤痕累累的肉身将那把剑彻底烙在怀中,然后狠狠咬断了口中舌头。
死亡于他来讲,已是解脱。
阿洵是凡人,一生不过匆匆百年,弹指一瞬便过去了——而剑君天生为仙,寿命与天地齐平,永生不灭。
“汝为剑生,自无爱无恨,无情无欲,故勘破此劫,仙籍不变……”
天道庄严不含情感的声音响彻天地,他跪在那可见前世今生的水月镜前——数百年前他也曾来到这里,去窥探自己漫长一生中唯一的劫数,以及渡劫失败后的下场。
仙君的魂魄生来强悍,哪怕剥离三魂投入轮回,也能随着时间变迁逐渐恢复一丝记忆……而他当年反复梦见的场景,便是水月镜中窥见的真相。
他用如此方式警告自己不得有失,到头来,那把从一睁眼起便悬在头顶的剑,最终还是落了下来。
情劫已渡,心魔丛生。
在昆仑之巅苏醒之初,他日夜梦回,反反复复都是那短暂无比的十几年,梦里的那人笑得开怀,微微弯起的眼眸里洒满阳光,嘴角荡开小小的梨涡,那么浅,却仿佛盛满了举世无双的佳酿,叫人醉生梦死。
可再醉人的酒,也无法治愈死去的心。
他再无法忍受昆仑山上死寂的雪,他想回到凡间,去寻找那人的转世,去弥补他错过的东西,去抓住对方的手,说一声未来得及出口的告白。
他以仙剑为体,一毫一发皆为利刃,若要摒弃原身,抽离神魂,就必须躺在那天罚台上以天锤敲打至骨血尽碎,直至彻底灰飞烟灭。
旁人听来极为恐怖又不可理喻之事,他却为此甘之如饴。
天罚台,天锤——水月镜上的那一幕到底还是成了真,他心中却无半点意外,仿佛一切冥冥之中既已注定。
于是他平静的闭上眼,来承受自己无法逃脱的宿命……任凭沉重的铁锤敲碎一身骨血,也要留住那颗死灰复燃的心。
我们会再见的。
他如此想着,仿佛痛苦都为此消失殆尽,只余下无尽欢喜——仿佛又回到某年某月的某一刻,他站在空旷的院里,将掌心贴上自己跳动的心脏,然后发现……
发现自己费尽心思寻找了一辈子的东西,就藏在自己身边。
第40章 番外三《折枪》
——那人是一杆宁折不屈的枪,却因他荒废多年,最终埋没沙土。
祁王独自一人坐在略不起眼的角落里,姿态笔挺,不卑不亢。
舞女的脚踝挂着一圈金铃,莲步轻挪,伴着连绵乐声带出一串细密的铃响。皇帝高坐上位,几杯薄酒下肚,脸上泛出一种富态的潮红,在明亮烛光的照耀下,莫名的油腻。
他只看了一眼便再没了胃口,默不作声的微垂着头,望着桌上丰盛菜肴出神。
帝王的喜好可以决定皇子的命运,祁王便是这样一个不受期待的皇子,他出身低微,母亲难产而死,被圣上誉为不详,于是从小到大见到父亲的次数屈指可数,大多时候,还只是像现在这样远远看着,就连封王的时候,也不过冷冰冰的一道圣旨。
所以在旁人眼中,祁王性格孤僻,寡言少语,在这偌大皇宫中无半点势力,一如后院池塘里毫无根基的浮萍,一点儿浪花便能将其掀翻。
他自己也仿佛不怎么争气,宁可随遇而安的做个不受宠的透明皇子,也不愿在皇上面前争一口气……如今年宴之上,秦王和晋王身边哪个恭维的朝臣,只有祁王一人置身事外,冷眼旁观。
坐在高位的皇帝或许有那么漫不经心的瞥过一眼,但到底不曾放在心上,从头至尾,他没有提起小儿子的名字,甚至刻意避开了这个话题。
耳畔的乐舞声逐渐散了,连桌上的饭菜也一并冷透,单薄的少年眼眸微垂,纤长的睫羽在苍白的脸上投下小片阴影,抿紧的嘴角轻轻翘了翘,露出一个嘲弄的笑。
他像个局外人似的望着宴厅里互相交涉的官臣,仿佛在看一群愚昧的跳梁小丑——因为无论这些人如何争夺,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注定是属于他的。
小小的祁王如此笃定的想着,纯黑的瞳孔中有金光一闪而过,只一瞬便隐没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