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极为宁静,只听风声徐吟,夹杂着偶尔几声鸟啼。待眼睛适应光亮,景夜打量四周,发觉自己躺在一铺窄小的土炕上,整间房子亦是泥土夯成,落日余晖顺着半敞的门扉斜照进来,刚好投在他面上。景夜挣扎了片刻,弄得汗流浃背,也没能从床上坐起。忽然望见一道人影笔直地朝屋内走来,逆光中看不清面容,只得一个高大健壮的轮廓,看起来极为熟悉。景夜心中砰砰乱跳,一声檀弟还未喊出口,那人阔步迈进屋内,却是个陌生的中年汉子。景夜好生失望,木楞口呆,这才意识到周檀已不在身边,回想起两人分开时的情景,想道,檀弟该不会发生什么意外吧?心内一阵绞痛,潸然泪下。
原来那汉子是山中猎户,检查陷阱时发现景夜晕倒在旁,救了他一命。景夜在他处耽了几日,内伤虽未痊愈,下地行走已是无碍,便就告辞。身上没什么值钱的事物,传了对方一套飞镖手法,权当谢礼。
景夜凭着依稀记忆,寻至那夜两人分别的树林,唯见草木凌乱,除那横青石依然如旧,哪里还有周檀的影子,心里起了许多不好的猜测,牵动愁思,正自垂泪,忽然听见林间遥遥地传来此起彼伏的呼唤声,喊的似是他的姓名。景夜不知来者是敌是友,循声而去,躲在暗中窥视。只见两个武当弟子打扮的青年抬着一顶滑竿,在林间穿行,四下里呼唤寻找。轿中坐了一人,隔着纱帐,隐约便是周檀。
景夜心心念念之人赫然出现在面前,顿时忍不住出去相认,忽然念头一转,心想,檀弟是名门正派的首席弟子,将来前途一片光明,而我与邪教渊源至深,同他相交,岂不是害了他么?就算他可以不顾身份,被歹人知道,总要借题发挥,那我就成了他的把柄了。当即收止脚步,藏身树后,打定主意与周檀断绝。然而普天之下,他只得这样一个知己,想到两人缘尽于此,不由得肝肠寸断,捂住口鼻,不发出一点声响,远远跟在后边,只巴望多看对方两眼。
不一会,滑竿行至那青石之所在,周檀让两位师弟停下歇息,自己揭帘而出,走下地来。景夜见他面色惨白,步履虚浮,想是内伤尚未痊愈,心中十分自责,想道,檀弟如今有师门照顾,悉心调养一段时间,自当无碍,我留在这也不能为他做些什么,不如趁早走了,也好让他早些忘了我,免得徒增伤感。想是这样想,脚下却像定住了一般,怔怔地透过林间空隙望着周檀英武的侧脸。
周檀在青石上坐下,手抚石面,怅然道:「景兄,你到底在哪里?难道,你真的舍我而去了么?」他自言自语,声音本来十分低微,然而四野寂静,听来也就格外清晰,便像是在人耳边喁喁细语一般。
景夜知道他惦念自己,回想起日前两人形影不离的甜蜜时光,泪如泉涌,情绪牵动内伤,胸口剧痛,额头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靠着树干,勉力支撑。
日渐西沉,森林被阴翳笼罩,归巢的乌鸦在天际盘旋,啼声凄凉。天色不早,周檀三人顺原路返回。景夜眼见那顶滑竿消失在视野当中,终于放声恸哭,浑浑噩噩地经由后山小径离去。他对师父欺瞒他一事耿耿于怀,百思不得其解,不想回到早竹林那个伤心之地,然而除此以外,他也实在没处容身,便就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
景夜反复推敲上天乐所言。依他所讲,自己足岁以前是在莲花教度过,那时他太过年幼,全无印象,但是景夜记得,他与师父并不是一开始就在早竹林隐居,在此之前,他们住在一个小村庄中,茅草屋的后院里有一座孤坟,师父时常待在坟前,对着墓碑说话。后来有天夜里,外面下着滂沱大雨,师父从睡梦中唤醒他,说是坏人寻到了,带着他匆忙离去,长途跋涉,最后才在早竹林定居下来。
景夜左右无事,便想回到故居,探明自己身世。根据当年模糊的记忆,沿途打听,寻找了月余,终于寻到。故居位于村庄东北角的小溪边上,他一见那爬满牵牛花的竹篱笆便隐隐有种熟悉之感,似曾相识,记得两岁时,他常摘了花儿,啜里边的花蜜玩。通过柴扉绕进篱笆,院内荒草及膝,老房子年久失修,坍塌了半边,后院里的坟包还在,景夜动手将墓碑上厚厚一层青苔清理干净,只见碑文写的是:「爱妻谷青之墓,夫景琅泣立。」
景夜心想,他是姓景的,这二人应当便是他的亲生父母了,师父号称青琅居士,约莫是取自他父母的名字,可是他与自己爹娘又是何关系呢?忽然一惊,记起师父对着墓碑说话时那痴怅的神情,想道,莫非……师父其实是他生父!
景夜越想越觉得是如此,心里悲愤交加,他生父竟不愿意认他,说他是个没有爹娘的孤儿,只是他继而想到自己身子远异于常人,又可以理解对方的行为了。
故居所在之处还算幽静,景夜将房屋内外稍加修葺,居住下来。从邻里口中,他了解到过去之事的一些细节。原来父亲景琅是村中的蒙馆先生,与妻子谷青乃是一对眷侣,恩爱甚笃, 可惜好景不长,谷青因难产而死,生下的一个孩子又身患隐疾,景琅带着孩子离开村庄,寻医问药,过了年把才返回,这次却只住了半年多的时间,父子俩齐齐消失不见,再也没出现过。
景夜猜测,父亲定是恨他害死爱妻,才始终不与他相认,想到母亲因自己丧命,心怀愧疚,不禁起了轻生之意,反正如今他双亲皆已去世,与唯一所爱之人又是天各一方,活着实在没什么意思,日渐颓唐,断绝五谷,卧床不起。
第21章
景夜如行尸走肉一般过了数日,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渐渐连起身的力气也没有了,昏昏沉沉,只想睡觉。
这天夜里,也不知是发梦,抑或幻觉所致,迷蒙中听见有人声嘶力竭地呼唤他,呼声极为洪大,远远传来,如雷轰顶,一下子把他惊坐起来。清醒之后,只觉身体格外轻盈,像是化作一缕清风,顺着窗户飘逸出去,升入高空,越过广阔无垠的大地,朝那声音来源飞去,及至一处形状熟悉的山脉,徐徐降下,却是回到了早竹林中。
正是夤夜时分,星月无光,四野沉寂,只听竹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夹杂着一个男子的哽咽之声。
景夜听出是周檀在哀泣,怜惜不已,不知他何故伤心自此,来到竹屋之外,透过窗子向内窥视。屋里没有掌灯,周檀独坐桌边,身影笼罩在幽暗之中,面前大大小小几只酒瓶,一边自斟自饮,一边揩泪。他已经有了些醉意,嘴里含混不清说道:「景夜,你不守信用,明明说好与我相守终生,怎么自己先走了?」
景夜听他语气痛惜多于埋怨,心中惭然,默默答道,「檀弟,我自然巴不得与你一辈子在一起,只是你我身份悬殊,我实在配不上你。」
周檀像是听见他的心声,回道:「其实你学那魔教的功夫并非出于自愿,全是受人欺瞒,你是我所见过心地最为纯善的人,难道还会助纣为虐,去做那什么魔教圣童么?你又何苦将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
这一番话正道出了他心中的委屈,景夜大为感动,便要出去与他相见,转念一想,却又无声地叹了口气,暗道:「檀弟,你是了解我才这样说,若叫你的师父、师弟得知,恐怕会另做他想,我岂能害你众叛亲离?」
周檀好一段时间不再言语,埋头喝闷酒,忽然抬起手臂,将桌上的酒瓶皆尽扫落地上,说道:「景兄,既然你我今生无缘,那便来世再见罢,我这就下来陪你!」说着竟运气于掌,朝自己天灵拍下。
景夜如何忍心看他自戮,直冲到他身边,高声道:「檀弟,你别做傻事,我在这里!」
周檀对他视若无睹,也不听他劝,景夜急忙拿手去挡,对方的胳膊却毫无阻碍从他身体里穿过,如穿空气,景夜这才明白,原来自己早成了一缕幽魂。眼睁睁地看着那一掌落在对方脑门。周檀浑身一僵,慢慢委顿在地,没了声息。
景夜受此惊吓,猛然间从梦魇中清醒过来,发觉自己又回到了故居的卧榻之上,心脏狂跳不止,双手在身上摸索,还好,是温热的躯体,不是灵魂,确定是一场幻梦,这才平静下来,心想,檀弟说得无错,我尽管是魔教出身,本人却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将来或有转机,与他重温鸳梦也未可知。
窗外晨光熹微,景夜想通这一节,顿时打消了寻死的念头,爬起来梳洗更衣。他两三天粒米未进,饥肠辘辘,吃了一碗清粥,过不多时,腹中翻江倒海,吐了个干净。他道是久未进食所致,并没往心里去,接下来几天却益发严重,终日头晕脑胀,闻见饭菜味道便恶心作呕,恐怕自己感染了什么重病,往镇上看大夫。
大夫听过症状,伸出手来替他诊脉,突然抬起眼睛,奇怪地把他一望,问道:「你是女子?」
景夜不知如何作答,模棱两可嗯了一声。
大夫遂笑道:「鄙人眼拙,竟没认出来。恭喜姑娘,你已有了两月的身孕。」提笔开了一个缓解害喜的食疗方子。
景夜如闻天书,简直难以置信,说道:「大夫,我天葵至今未至,怎会有喜?」
大夫想想说,「有极少数女子体质特殊,终生不行经,亦能正常受孕,想必姑娘便是此种情况。」
景夜离开医馆,脑中一团乱麻,不知怎么办好。按时间推算,两月以前,应是他与周檀分别的那个晚上珠胎暗结,若是留下这个孩子,身体的畸形难免就要曝光,然而这到底是他与周檀的骨血,他又怎么忍心堕掉,考虑再三,决定将胎儿生下。
景夜静养了一段日子,害喜之症有所减轻,几番想去寻找周檀,告与他知道,却总是犹豫不决,想着干脆等孩子出世之后再做打算。他天性爱美,过去居于深林中衣饰也十分讲究,得闲便前往集市,采买布料,裁了许多小衫小鞋,供孩子将来穿着。这般过了月余,腹部微微隆起,夜间常有压迫之感,翻来覆去难以入眠,一会儿害怕自己同母亲一般难产,一会儿又怕孩子生下来同他一样,胡思乱想没个结论,干脆统统抛开,过得一天算一天。
这日午间,正值盛夏时节,屋内闷热,景夜只披了一件白罗长衫,坐在院子里的树荫下做女红。聚精会神之际,忽然闻见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抬头望去,不禁啊的一声,倏然站起,手中针线都惊掉了。
院内草木随意生长,满目葳蕤之色,当中立着一个挺拔的青年男子,不是他朝思暮想的周檀却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