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不提立储之事,便有许多后妃大臣替皇子们把目光着落在了禁苑中,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但前朝余音袅袅,仍在心头,连皇帝本人都挥之不去,也无怪乎后宫中日夜都有数不清的刀光剑影。
皇帝记得这串旧珠穗,上面本来还有一枚独山玉,是上好的灵器,被自己用来当做脱身的法术,抛下他一人,在漫天风雪中离开了魔都。
皇帝履行了承诺,留了人去替他收敛骨灰,然而结界已成,两界不通音讯,任皇帝有翻天覆地之能,也再打探不到音信。
皇四子的啼哭声越来越响,皇帝不由得眉头一皱,手指一攥,便捏得那串玉穗粉碎成灰。
皇帝忽然笑了,有几分怅惘,阖上锦盒的手势却和从前收起魔王送来的仙骨时一般决绝,清脆响声吓得皇四子抽抽噎噎地停止了啼哭,瞪着水灵灵的眼睛仰头望着父皇。
皇帝淡淡地吩咐了一声:“如此久跪成什么样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朕责罚你们,起来罢。”
谨妃连连谢恩,用帕子掩着笑容把儿子抱了起来,立刻便要传唤太医。皇帝冷眼看着她种种张狂举动,从她那双罕见的紫耀石眼瞳,一直看到她满头委地青丝。
像,但到底不是。
就算是真的那位,不也在自己手下挫骨扬灰了么?
皇帝没有阻止谨妃,甚至还亲自抱了抱皇四子,他儿子多,却只有这一个儿子没有早早封了藩王外放,只因这孩子的眼睛最像某个人。
一样盈盈脉脉的紫,一样空灵缥缈,纵瑶台姑射,素女青娥,皆不及回眸一瞥。
这孩子还小,心性稚嫩,平素也安静,暗卫们都回报皇四子只喜欢读书写字,偶尔调皮了在御花园赏赏花,连小兔子都怕,断没有胆量独闯禁苑。
“那地方也安静,是个修身养性的所在。你以后可以拿着朕亲笔随意出入,只要别再损毁物件就好。”
皇帝亲自拿着帕子替皇四子擦了擦手,只见那白嫩小手上没有一丝灰尘伤痕,根本不像是偷偷爬过墙的样子。他不动声色,又瞥了一眼旁边难掩喜色的谨妃,暗叹此女竟连做戏也做不周全。
天威难测,可这一次到底是让谨妃赌赢了。举国上下谁人不知皇帝心头有一道疤,她就是故意要翻出旧物,仗着自己和儿子同那人的相似,来让皇帝睹物思人,宠爱愈甚,甚至给皇四子出入东宫的机会。
虽是险着,可她到底赢了,谁说这位麒麟天子就是无心之人?只要找准了软肋,什么样的男人都拿捏得住。
谨妃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在心内微笑,却见皇帝摆手让人把皇四子带了出去,缓步走到她面前,挑起她的脸专注地看了又看。
谨妃是见过那人画像的,自认是千万里挑一的形似神更似,当即便凝着泪眼柔柔地看着皇帝,含羞带怯,却添了三分媚意,少了七分风骨。
皇帝看着自己现在的女人,难免想起老情人,忽而便有了些风花雪月的感叹,当真是绝色再难得,钟灵毓秀,风骨天成,世上再没有第二个那样纯粹的造物了。
就是神明亲至,也不能抹去他心头那瞬风华绝代。
“你可明白,朕为何赐你封号为‘谨’?”
“臣妾懂得陛下一片苦心,自当恭谨谦让,尽心侍奉陛下,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
眼见谨妃故作惶恐地下跪,皇帝扶了她一把,眉目间毫无波澜:“但愿你真能明白。”
“下去罢,朕也乏了。”
“是,臣妾告退。”
皇帝看着那聘婷身影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自己的视线,忽然觉得眼前这一切莺莺燕燕,袅娜多情,都十分可笑。
虽然那个人的名字不能被提起,可人人都知道往宫里进献长得像的男女,到头来,他竟是连那人去后唯一一点清静也守不住。
天意不怜花,偏教委芳尘。
皇帝挺拔的身影独自矗立在无垠苍穹之下,忽然便觉快意,不由长笑了几声,余音却有几分悲郁。
“他们都以为朕追思爱慕你,却不知事实相差甚远。如今朕守着一座空殿,一纸死画,连穗子也成了灰,你会不会怪朕扰了你的清静?”
“……也罢,想来你并不稀罕朕的用心,朕也无需向你解释。”
皇帝的自言自语没人敢细听,听过也不敢记住,只有皇城顶端呼啸的风席卷了一切,洞悉着这座玉宇琼楼中无穷爱恨。
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当堕六道阿修罗。
02
后来皇帝便常常宿在禁苑,谨妃荣宠依旧,后宫独大,皇帝却不常招幸,甚至不再看宫中如繁花般每季盛开的新人。
谨妃认定皇帝是年老体衰才不在后宫走动,不看新人则是同自己情深意笃,眼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子凭母贵,更加无所忌惮,连那装出来的一点小心本分都忘光了。
皇帝在旧日东宫的花窗下读书,抚摸着那人批画过的字迹,听闻了暗卫回报,也只淡漠地应了一声,便回过头去接着看窗前琼花如雪,飘然九霄。
他快要一千六百岁了,却还能弯弓射箭,行动自如,离死只怕还有很长时间。但有时午梦悠长,手倦抛书,醒来见万花如海,也不禁恍惚,只觉眼前一道清影凌空而去,还笑着向自己伸出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