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不拖累你。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今天就回。”
“什么时候?”
“五点前,”陈章顿了一下,“总之天黑之前我就回来。”
原来的山路已经不能走了,土坡又滑又陡,脚下的短绒草里裹着雪粒,裸露的泥土翻卷着,有的硬如钢刃,有的却一触即碎。带路的老人拄着木棍,一路穿过那些荆棘,爬过碎石,领着陈章慢慢从山沟里钻了进去。
除了荒木乱石,枯丛鸟雀,林子里掩映着一片片荒寂的坟地,灰白的墓碑如门牌一般伫立在一座座坟墓正前,有些还伴着两株瘦小的松树。越往里走,墓碑便越沧桑陈旧,上面的字迹也越发模糊难辨。再深处,更是连墓碑都没有了,只有一座座荒草丛生的低矮土堆,等待着被时间磨平。
“这些地方人都没的了。”老人上了年纪,走一会儿便要停下了吸一口旱烟,他眯着眼睛望着这片凄清的坟地,突然指着其中一座,对陈章说:
“那是我太爷爷的坟咧。”
陈章只能点点头。他托了托背上沉重的背包,有些呼吸不稳。
老人又吸了一口烟,一边继续拄着棍子往前走,一边缓缓道:
“我年轻的时候还在这一块儿玩哩,打鸟,山鸡,野兔子,还有獾,獾这东西最坏,在人坟底下挖洞,洞口就在碑后面,贼得很,听到人喘气声就不出来了。韩洪根曾经就抓到过一条獾,活的,那时候还没那野小子。”
韩洪根是收养过韩冬野的人,野小子就是韩冬野。陈章直起腰,竖起耳朵听了起来。
“山上还有狼,有野猪,我没见过,但是韩洪根说有,他当了一辈子护林员,知道的多,这座山也就他一个人熟。说起来他好像就是这几天没的,闺女跟他离了心,不养他老,连坟都没给他上过,嗯——但是野小子还算有点良心,没白养。”
“你说野小子跑到这山里来了,说不定就是给他爷爷上坟去了。韩洪根的家在野鬼子林里,坟也在那里……听他说,野小子也是他在那里捡回来的。”
“呶,前面那条路就是,”老人指给他看,“我记得旁边那块花岗岩,我年纪小的时候爬过。不过这林子得有好几年没人进去了,十几年前有小孩不懂事跑进去玩,叫野兽给咬死了。以前韩洪根也讲过,这林子里晚上大风呜呜的响,狼嚎鬼叫,怪吓人的,不过野小子应该不怕那些,他就是在这林子里长大的。”
天色还早,太阳像一枚明晃晃的硬币,挂在东南方的树梢上。
老人收下钱就原路返回了,说好了他不进野鬼子林。这村子里的人迷信,他们说过了五十岁的人就不能进野鬼子林。埋在林子里的祖先亲近子孙,渴望他们的陪伴,而人过了半百,身上的生气弱了,灵魂与躯体的连接就变得松散。老人说,韩洪根就是这样一个例子。
鸟雀似乎变多了,在头顶上的枝杈间扑棱着翅膀,啾啾尖叫。林子里的树木大多都很粗,不同于初入山林时纠结纷乱的灌木丛,这里满目都是参天大树,高大挺拔,即使有些掉光了叶子,依然遮天蔽日,令人心惧。
远离城市,一切都与他熟悉的世界远远不同。
陈章按着老人之前指给他的方向,摸索着往前走。手机上的指南针还能用,只是这林子里几乎没有路,前方是看不见尽头的林木躯干,脚下稀疏的杂草绵延无际,广阔的森林里凌乱静谧,他越走越心慌,不时回头望望被挡在枝杈后的那一小枚太阳,脑海里一遍遍回想着来时的道路。
走了不知有多久,陈章终于找到了老人所说的那座坟。他咬咬牙跑了过去,惊喜地发现,这坟前有蜡烛燃烧过的蜡油痕迹,还有香灰,有纸钱燃尽的灰烬,有枯草被清理后露出的褐色新土,甚至,还有脚印!
他立刻就在心中确认了,这就是韩冬野的脚印。
陈章心中瞬间有了希望,他深呼了一口气,心脏落回肚里,开始沿着脚印追查韩冬野的踪迹。
太阳亮亮的,透过高大的枝桠缝隙洒下来,远远听见乌鸦在后面呀呀地叫。
陈章静下心来沿着脚印走,却越走越慢,最终停滞在一片枯草之中——
脚印消失了。
陈章迷茫地看向前方,那是与来时一模一样的树木群,是杨树,松柏,水杉,橡木,白桦……像广场中的人群一般穿梭流动,令人难以分辨。
陈章几乎绝望,他望着这广阔寂静的森林,提起全身力气,对着远处大喊了一声:
“韩!冬!野!”
回声在层层山林之中飘荡而去,在每一棵树木的躯干间碰撞回响,互相询问,由近及远,由强渐弱,像风一样离开了。
太阳渐渐升到最高峰,又缓缓地往南移了。
陈章走了很远的路,汗水从他的身体中不断溢出,持续消耗着他的体力和热量,他的身体急不可耐地催促起来。
回去的道路崎岖又迷离,他走了一阵,发现自己在原地绕圈子,只好停了下来。
手机快没电了。不过即使有电也没什么用,信号为零,指南针对这里的地形束手无策,地图更是个笑话,能看的只有时间,然而飞快消逝的时间只能让他越发心急。
努力回想着来时的路线,陈章绕过几棵粗大的梧桐,走了一会儿,竟远远看到前方有一座破败的土屋。
这屋子极老了。屋里很暗,钉在木质窗框上的破塑料布看起来至少有五年没换过了,糊墙的旧报纸残缺斑驳,地面是坚硬的黑色土地,一张窄床、歪斜的矮柜、粗陋的木桌便占据了这屋里所有的空间。
"韩冬野。"陈章环视着这间屋子,自言自语道。
桌面上堆着两只破碗,一双筷子,几本看不清封面的书,一块破布,一只干涸的煤油灯,以及其他根本看不清样子的东西,他们全部披着一层厚厚的尘土。借着几丝光线,陈章蹲下身来,查看到桌边有明显的被人摸过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