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骁和叶真送他俩去店里试穿,一个蟒袍长衫,一个凤冠霞帔,若不是陆元克病得面无血色,两人站在一起真好似天造地设的一对才子佳人。
陆元克没力气,叶明柔便和他一起坐在店里的黄花梨木背靠椅上,老师傅说笑,当年他还是个穷小子,给镇上的大裁缝做学徒,和师妹看对眼了,唯有祖传的两把椅子下聘,还好师傅师娘不是嫌贫爱富之人,把女儿嫁给了他,还把手艺亲囊相授,现在他俩坐的椅子就是那两把下聘的椅子。
老师傅的妻子看得欢喜,便拿了相机出来要给他们拍结婚照。
叶真上前给他们整理好衣服,看着他妈妈掩去愁绪的幸福笑容,只觉眼皮发酸,心中感概万千,退回到贺骁身边,与他对视一眼,贺骁握住了他的手。
“好了,我要拍了啊,看着这里。”老师傅的妻子微微弯下腰,正儿八经的指挥着:“1,2,3!”
“…诶呀,这张不好,都笑一笑,新郎官不要那么严肃。”
叶真一直傻笑,时不时还附到贺骁耳边说两句悄悄话,他瞧着瞧着,忽然猛地捏紧了贺骁的手,陆元克的表情不对劲,喉头几番滚动,腮帮子慢慢鼓了起来。
“再来一张哩,1,2,…”
血,鲜红的血,蜿蜒着从他嘴角溢了出来,食道与鼻腔相通,终于还是忍不住呛得发出一声剧烈咳嗽,包了满口的血瞬间喷洒出来,如火焰一般刺目惊心。
时间仿佛变得异常缓慢,有老师傅的妻子发出的惊恐的尖叫,有陆元克停不住的粗嘎破音的咳嗽,还有叶明柔近乎崩溃的哭声。
贺骁和叶真冲上前去。
叶明柔的凤冠滚落在地上,长发如瀑挡住了她悲痛欲绝的面容,陆元克已然昏迷过去,而新娘死死抱住往地上倾倒的新郎,她的红嫁衣上因烙上了如火一般的血液而显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她丈夫的血星星点点渗进她的身体里,似要将她燃烧殆尽。
第68章只影向谁去
阴冷的走廊弥漫着消毒水的味儿,抢救室上方的灯惨白得渗人,叶明柔很讨厌医院,每一口呼吸都是冰冷腐败的气味,她怔怔的坐在椅子上,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淌。
中途出来一个护士喊叶真进去,说病人有话要交代,叶真愣了一瞬,叶明柔推了推他示意他快去,叶真便跟着护士去消毒,没过几分钟眼眶潮湿的就出来了。叶明柔没有问他陆元克说了什么,她的心里有一根快要燃尽的蜡烛,火苗如豆,颤颤巍巍,她不敢问。
但一切还是走到了尽头,半小时后抢救室灯熄了,医生摇摇头说家属进去见最后一面吧。
其实自始至终这结果都在意料之中,可听见的时候还是悲痛得无法呼吸,她第一个站起来往抢救室里跑,那脚步急切而凌乱,进门时差点摔倒,叶真和贺骁忙去扶她,手术台上的陆元克面如金纸,嘴唇苍白,大约是回光返照的缘故,看向叶明柔的眼神并不涣散。
缓缓转动眼珠,看过叶明柔,看过叶真,又看到后面的贺骁,放下心来略闭了闭眼。叶明柔捂着嘴巴抽泣得停不住,温热的眼泪滴在他脸上,他只得勉力又把眼皮撑开一条缝,灰败的眼珠难掩深情,想要对她说的话早就说过了,临死能再看她一眼也已满足。
说舍不得已是徒劳,气若游丝:“小…小柔…”
用尽最后一丝生命念着她的名字,眼前黑白杂点纷乱,永远闭上了眼睛。叶明柔心中的那根残破飘摇的蜡烛‘兹啦’一声熄了,伏到他胸口哭晕了过去。
相爱入骨,却半生都在错过,经此一别,阴阳两隔。
……
陆元克生前也算S市有头有脸的人物,丧礼上自是少不了来吊唁的朋友,叶明柔披上素衣挽起发髻,以一个真正陆太太的身份给客人回礼,自她醒来后没有再掉一滴眼泪,不哭也不笑,这些人来来往往,她看着他们,眼中毫无波澜。
停灵第二日,丁存像发疯一样冲进来,还没开口骂人就被贺骁拽着头发拉出去打了一顿,正巧陆元克在S市警局的老朋友来吊唁,当即大发雷霆叫人给拷回了派出所。
陆元克签给丁存的股权转让书几乎是废纸一张,他早就立了遗嘱把所有股份给叶真继承,一直住的那个大别墅以及在S市,C市购置的另外三个房屋都留给陆娜,剩下的储蓄收入以及江边别墅留给叶明柔。一切在他死亡时生效,而股权转让书的生效日期在后一天。
丁存竹篮打水一场空,之前绑架叶真的小喽喽为了减刑也把他供了出来,贺骁这才知道原来下药,绑架的事全系他出谋划策,自是不放过他,送他进牢里感悟人生去了。
叶真原本担心叶明柔会因过度伤悲而糟蹋自己的身体,可叶明柔三餐照吃,守灵累了就去房里睡一会儿,除了沉默寡言,没有一点颓废的样子。三日后就要送陆元克的遗体去火化,夜半下起漫天的鹅毛大雪,纷纷扬扬仿佛要将天地间所有的喜怒哀乐都掩盖住。
这雪下了一夜,却没能将墓园里墨绿挺拔的松柏压弯,叶明柔跪在墓碑旁,用手拂开厚厚的一层积雪,她的手指冻得通红麻木,将骨灰盒安放进去的时候却稳得没发出一点磕碰声,做完这一切,她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犹如机器卡壳了一样,喊她她也没什么反应,叶真要搀扶她起来,她几番踉跄,站都站不稳。
瞧着陆元克的墓碑,她忽道:“你和贺骁先出去,我想和你爸爸单独待一会儿。”
叶真不放心她,刚想说不行就被贺骁拽住胳膊,眼神示意不要打扰她,叶真也知道该让她把压抑的悲伤发泄出来,她越是不哭就越是反常。
一步三回头的走远,出了墓园的门贺骁就抱住他,叹了口气:“你也是,要哭就哭吧,这会儿你妈妈看不见。”
墓园建在山上,四周渺无人烟,大雪后连寒鸦之鸣也不闻,他二人站立在风飒飒白茫茫之境,真如蝼蚁一般渺小,生死枯荣其实是世间最平常不过的事,而人们难以承受的并不是死亡,是牵挂。
叶真抱紧他的腰,把脸埋在他肩头,半晌呜呜咽咽,陆元克临终前把他叫去抢救室,跟他说要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妈妈,又说自己不是个称职父亲,可就要死了想听他叫一声爸爸。
这要求看似微不足道,却也有些强人所难,叶真从来没叫过他爸爸,在他最渴望父亲的年纪陆元克缺席了,长大后父子之情太过寡淡,在抢救室他一时叫不出口,陆元克便失落的笑笑,安慰一句:算了,不要勉强自己。
到底是血缘亲情,看着陆元克就快死了,叶真憋了半天还是冒出一声生疏的:“爸…”出口的瞬间,才发现原来不是这个称呼生疏,是自己把这份感情埋得太深,因为害怕无人回应所以不敢去尝试,陆元克答应了他,父子两人都激动得热泪盈眶。
可是现在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