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般老百姓和寻常江湖人而言,四大势力领袖齐集的评议会或许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存在,却并不妨碍他们对会议的内容做出各式各样满足自身好奇的想像、或者趁大批群众涌入淮阴时用一些还算正当的手段捞上一笔。淮阴城内的大小食肆因而为各种与四大势力相关的评话说书所占据;主要街市也已为各色挂着诸如“擎云侯最爱”、“靖寒山庄名产”等条幅的摊位所满。沿街走去,只听摊商小贩一个个卯足了劲地吹嘘叫卖,就盼着能借此由那些不甘空手而归的
人身上尽可能地多榨出些油水来。
可不论是道旁千方百计地将自家商品与“擎云侯”三字扯上关系的小贩、或正在茶楼内讲述着“禁中救驾、擎云侯一夫当关克千军”的说书先生,只怕都很难想像他们口中的“擎云侯他老人家”眼下不仅不在南安寺内,而且才刚饶有兴致地从他们面前走过……丝毫未引人注意地。
——尽管那张令人屏息的容颜,自始至终未有分毫遮掩。
以白冽予的容姿气度,之所以能这般堂而皇之地穿行在人群之中却又让人视而不见,自然还是因着他那一身玄之又玄的天道境界之故——犹是宗师时的他尚只能收敛自身光华尽量不引人注目;如今的他却已能全然融入环境之中、彻底成为旁人眼中的“背景”……人人都看见了他、却人人都不曾真正将他看入眼,自也不会留心到那张俊美过份的容颜,甚至因而给影响了心绪。
而白冽予已经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
自打晋入天人合一之境以来,近十年间,他从未中断过对这天地万物的感悟,也从未中断过对自身能力的探索……像这样既“入世”却又“出世”的状态,便是他的几个小小收获之一。只要能保持在这样的状态之下,就算是在与宗师级高手的打斗之中,他也能轻易摆脱对方的气机锁定、从而使自身稳立于不败之地。
但对如今已是“高手寂寞”的擎云侯而言,最适合让如此能力发挥作用的却并非打斗之中,而是日常生活里。如此,就算不费心易容改扮,他也能轻易掩藏行迹隐没于人群之间,于不引起任何麻烦的情况下好好感受周遭的热闹与喧腾一番……恰如现下。
至于本该在南安寺出席评议会的他为何会就此溜了号么,一是因为今日的议程牵扯到不少与山庄日常事务相关的细节、二是西门晔对他昨日的“为老不尊”有着极大的意见……白冽予本就没有出席评议会的必要,亦不想干涉侄儿对庄中事务的决定,遂在将情人送进南安寺后直接随人流进了城,就这么于这“满街尽是擎云侯”的集市里丝亳不引人注意地逛了起来。
“来喔来喔!擎云侯他老人家最爱的蔡记肉包新鲜出炉!赶紧来尝尝喔!”
“江湖救急的最佳选择,淮阴日升隆当铺,擎云侯他老人家的最爱——啥?你说他老人家不会穷到当东西?那你可就没见识了。当年他老人家化名李列孤身闯荡江湖的事儿知道吧?以他老人家的志气,说了孤身,自然就是断绝擎云山庄方面的援助、只靠一己之力赚钱了。但正所谓江湖多凶险,出门在外总有盘缠用尽的时候,自然有仰仗咱们日升隆江湖救急的机会——嗯?你想见识他老人家当的东西?咳嗯、他老人家哪有还不出钱的时候,当过的东西自然都赎回去了……日升隆、日升隆当铺!百年字型大小、诚信经营,擎云侯他老人家都说赞!”
“靖寒山庄特产南海珍珠粉,内服外敷,青春永驻!”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文远笔庄,一代书画大家不可或缺的伙伴、东方楼主诚心推荐!”
白冽予和东方煜虽曾数度造访淮阴,可常去的店家亦不过那么寥寥数间而已,且多半都是隐藏了身分的,自然没可能一口气“最爱”了半条街的店家、又“诚心推荐”了另外半条街的铺子……也因此,如此随意逛下来,饶是某些店家冒名吹嘘的言词委实到达了指鹿为马、无中生有的最高境界,初始仍听得有趣的白冽予却也在逛完了大半条街后渐渐漫不经心了起来。
——直到一段迥异于旁人空泛言词的叫卖,乍然传入耳中。
“假一赔十!假一赔十!想体会当年碧风楼主周游花丛间的风流吗?想感怀一下才子佳人的动人故事吗?碧风楼主的红颜知己——醉芳楼昔日头牌含烟的遗物在此出售。数量有限,价高者得!”
这番揽客的言词在满街的吆喝声中并不特别是吸引人,却因话中提及的“含烟”二字而显出了不少真实性——东方煜当年的红颜知己虽都是各地名噪一时的美人儿,可江山代有美人出,便是昔日的醉芳楼头牌,在三四十年后的今日亦不比哪个新窜出头的二流高手出名多少,故这名小贩能说得出“含烟”二字,就意味着他多半是有些真材实料的……也因此,听得那个已有数十年未曾想起、却曾实实在在让他留下极深印象的名,思量片刻之后,宁可信其有的擎云侯已自一个顿足旋身,循着那叫卖声所在的方向来到了街角处的一处摊子前。
说也好笑——那些随意扯虎皮张大旗的商贩前大多挤满了人;可眼前足以吸引住擎云侯的摊子却没有太多人驻足。只见垫桌的红绸布上,明显有了些年头的画卷、凤钗、香扇等物稀稀落落一字排开,而让一眼便认出其中两件的白冽予不禁有些百感交集了起来。
——那辐画,是以“海棠春睡”为题的含烟画像,氛围香艳旖旎、笔触灵动生花,确实是出自于煜的手笔;「书香门第」那支凤钗,则据说是某次灯谜大会上煜为含烟赢来并亲手簪上的……虽说他只见过那凤钗一回,可对于昔年情敌当着自个儿的面大加炫耀的物事,曾为此醋海生波的擎云侯又如何能忘?就是此刻,看着自个儿男人送给昔日红颜知己的礼物、思及这些馈赠背后曾有的意涵,他心底都仍不免有些陈年醋漫开,却又因物主如今仅余一缕香魂的事实而另染上了几分感慨。
“店主,这画卷与凤钗开价多少?”
“客人好眼光,这两样乃是含烟生前最宝贝的物事,意义非凡,月前最高开价各是五十两和三十两。”
“如此,我出一百两银子,两样全要。”
能在三十多年后见着这些毕竟是缘分,故白冽予终究还是起了购买之意,并针对他所“熟悉”的两样物事同摊主谈起了价——之所以刻意注明是银子,自是为了试探对方究竟清不清楚东方煜那辐画的价值。但摊主明显只将那幅海棠春睡当成了普通的美人图,故对他总共一百两银子的开价并没有太大的意见,点了点头道:
“先前出价的人等会儿就会过来,若他没有更高的开价,这两件物事使用一百两算给……啊、不、九十两就行,就九十两算给公、公子了。”
那名摊主先前只是本能回应着问话,直到对方开了价后才终于凝神瞧向眼前的客人,不想见着的却是一张他连想都想像不出、好看得宛若天仙一般的容颜——白冽予都要买东西了,自然不可能还继续保持在让摊主对自己“视而不见”的状态中——那张无双容颜近在咫尺所带来的冲击让摊主不仅当场红了脸结了巴,连先前想大赚一笔的念头都淡了许多,这也才有了那主动降价的怪异之举。
只是白冽予用一百两银子买下两样物事本就已占了偌大的便宜,又哪会贪图这区区十两银子的差价?当下轻摇了摇头,道:
“不必客气。我既说了一百两银子,那就是一百两了。”
“但、那、可……”
“店主若是有心,不如便省下等候的时间、直接将这两样东西卖给我便是。”
“好!好!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