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睡,我晚上叫你起来吃东西,明天我带你去狄安那边玩。”
休戈将马靴拿去一边放好,还不忘小心捧着萧然的脚仔细看一看,萧然的足踝要比寻常男子纤细一点,但脚底的茧子足以证明他是个吃过苦的武人,休戈反复察了几遍,发现没有靴子板脚挤出的红痕才放了心。
萧然别别扭扭的往床边移了几分,他显然是不适应被捧着脚底的待遇但却没有拒绝,古朴的狼牙挂饰在他颈上滑去一侧,萧然蹭着松软的羊绒枕头将怀里的野果推到床边,休戈自己都忘了这茬,看他还犹犹豫豫的不知道该不该松手就忍不住带了点笑。
“想吃晚上还有,我先帮你收着,晚上吃过饭就给你。”
休戈抬手去揉了揉萧然的发顶,细软的发丝和萧然的气质完全不同,他俯身去吻几乎没回过他几句话的青年,唇瓣相贴一触即分,他有足够的时间和耐性,从今往后萧然愿意如何,他便如何。
狄安是北原境内的一处商贾汇通之城,毗邻西夷国境,又离南朝通往西夷的关口不远,所以此地一向是商贸往来的要塞,北原族民世代以游牧为生,自给自足,与外界的往来交易不多,在百余年前才开始接触外界商贾,经了休戈父辈的几代传承,眼下也算是颇为繁荣。
从营地往狄安要走整整一日的路程,过了狄安再往北去便是北原的都城,萧然坐在马上往身后看,崇关巍峨耸峻的形状已经很模糊了,这道人为铸就的天堑在百年前斩断南北,而今也似乎是要斩断他和往事的关联。
装满零嘴的布兜挂在白马的鞍边,里头全是休戈给他放的吃食,那顿兔肉顶得他吃不下晚饭,到底是从来没那么肆无忌惮的吃过荤腥,他午睡的时候就觉得胃里难受,等晚上醒了就只能喝点加了糖的牛奶,再嚼两口奶豆腐。
他很喜欢这种新奇的奶制品,休戈更喜欢吃完之后沾了奶味的他,晚上圈着他嗅来嗅去啃了两口才老实睡觉,一早上临启程之前又特意从族人那搜刮了一兜子给他,萧然硬着头皮接过来,总觉得身边人看向自己的眼神都掺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哀怨。
他们一行不过数十人,先前围困南朝边境的骑兵已被休戈撤走,盛夏草场繁茂,是一年里最重要的时节,北原人天性里存着敬畏自然的纯善,他们对家业兴乐富足的期盼远胜于开疆扩土,这也是祖辈定下的规矩,只要没有战事无需备军作战,哪怕是什么领兵的总将都得回去帮家里人放牛牧羊。
休戈骑马走在最前面,萧然本能的勒马与他差出半个身位,白马不愿意落在人后,一直甩着脖子蹦哒的跟他较劲,休戈一乐,随即仰头吹了个长长的呼哨,一时间鹰翔马奔,风吹原野,他们身后的数十匹骏马载着主人飞奔而出,马背上的骑手兴冲冲的吆喝出声,一个两个争先恐后的消失在他们身前。
“萧然——萧然!抓紧了——!”
马鞭响亮的破开夏日里暖洋洋的空气,未落到马身上的鞭子一样能打出利落的脆响,休戈扯着嗓子呼喝出声,两匹马远比萧然的反应要快,一听鞭响就飞也似的离弦而出,也亏得萧然骑术学得快,反应也及时,这才抓稳缰绳没被晃下去。
北原在百年前遭过一场疫病天灾,而后又在战时丢了崇关以南的十余座城池,眼下的疆域虽然也算辽阔,但大部分都是拿来放牧谋生的草场,真正的城池驻地还在北边,狄安算是踏入北原国境的第一个关口。
休戈长袍敞怀,褐发披散,腰间挂着酒囊水袋外加一根马鞭,怎么看都不像个国君该有的样子,一日的路程说短也不算短,萧然后半程被休戈迫着同骑了一匹马,左右他们走在最后身边没人,他就随着休戈没做反抗,
等到了狄安城门下马的时候他才明白了男人的意图,他自马背上动作利落的下地站稳,两条腿只是有些僵硬打摆,但还能正常走路,这跟他值守一天的体力消耗不一样,初学者要是在马背上维持双腿分开的姿势骑驭四五个时辰,怕是事后要三四天不会走路。
城门口有个看上去十八九的年轻人在等着他们,那是安格沁,休戈一个关系很近的亲族,年轻的北原小伙五官周正,算不上俊朗夺目,但也是老实宽厚的面相,他冲着萧然和休戈弯腰行了一礼,先是咧嘴一乐结结巴巴的喊了声汉话的萧公子问好,然后才转头跟休戈说起了北原语。
跑在他们前头的族人们早就进城去逛了,落脚的地方已经置办妥当,安格沁跟休戈简单交代了两句就牵着两匹马离开,俨然是很识时务的跟他们留下继续单独相处的机会。
北原人从不像南朝那样对君王寸步不离的保护,这不是不忠君爱主,恰恰相反,他们坚信自己的君王是长生天最宠爱眷顾的子孙,休戈就是这片草原上最强大的存在,没有人能伤及他分毫。
萧然只骑了半日马,后半日都在休戈马上歇着,他其实并没有累到,休戈却还是先带着他去了落脚的地方让他先歇一晚上再去逛,狄安城里的客栈风格各异,大都是老板按自己家乡的喜好来建,休戈给他寻了一个近似南朝庭院居落的住处,有青石素瓦木梁,连门窗的雕花也是南边常见的图案。
屋内的陈设一应俱全,屏风后头备好了沐浴的热水,休戈邀功似的凑到他耳边问他喜不喜欢,两只手不肯老实的环上他腰身,看似上下其手气焰十足,实则也只是帮他把拢住外袍的腰带给脱下来罢了。
屋里的一切萧然都熟悉,苏绣锦缎的被褥,茶壶里香气怡人的龙井新茶,笼在红烛上轻纱锈金的灯罩,虽比不上景王府里的奢华精美,但在这个离南朝千里的地方也是需得费尽心思才能做到的。
人心总是肉长的,萧然从没受过这么纯粹温暖的善意,说不清是感动还是情动,阔别十年,休戈身上那种近乎不切实际的美好一点都没有改变。
烛光在他眼底投出细小的阴影,萧然抚上桌角心尖暖涨一片,他惊愕于休戈在他身上花的心思,尽是一厢情愿不计回报,与他自小经历的那些人情世故截然不同,他在一瞬间笃定了休戈的情意是真实的,或许只是一时新鲜,但绝对是不染杂尘的真挚。
萧然始终是个爱恨分明的人,他不会记挂凌睿的阴诡贪婪,更不会学凌睿的薄情寡义,他本就不是南朝子民,而今也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家国大义更与他毫无关联,他只知道他现下既然受了休戈对他的好,就应当还回去。
“喜欢,但是以后帐子,那种帐子就好,我不是很习惯这些,你不用这么费心,我——”
猝不及防的亲吻阻止了他的解释,萧然眉眼微合,抵去桌边的后腰被休戈稳稳护住,唇齿纠缠如同上一个水乳交融的夜里那样激烈。
他喜欢休戈的体贴和心意,但真的不想再回到当年的环境里,他想离凌睿和南朝越远越好,他不甘心做一只被拘在笼子里的鸟雀,更不愿意再想起来那些过往的年月。
落在后脊的手掌缓缓抚慰着每一寸筋骨皮肉,萧然从愈发温柔的亲吻中明白了休戈没有曲解他的意思,他的确更喜欢住了两天的那个营帐,掀开帘子就是无边的原野草场,一抬头就能看见天幕浩瀚,星河渺渺,不像这种规矩死板的木头窗户,只能看见方框中的小片天空。
休戈不肯放开他,一直连吻带啃的替他除去衣衫,裤子靴袜依旧是休戈帮他脱得,萧然最后拽着自己好不容易留下来的内衬逃也似的去了屏风后头。
休戈笑嘻嘻的探个头进来本想知会一声就走,谁知萧然反应过度抬手撩起捧水泼了他一脸,萧然是合衣坐去水里的,衣衫尽湿的时候穿比不穿更惹火的道理他显然是不懂,休戈心尖痒得厉害,干脆凑过来以手撑过桶壁俯身下去再次吻了吻他颈上的齿痕。
“我不闹你,别怕,脱衣服好好泡一会,我去给你弄吃的。还有明天,明天我带你去住更好的帐子,我保证。”
第六章 醋意
晚饭是休戈带回来的烤馕和肉干,临睡前客栈伙计又特意来送了一碗刚热好的牛奶,休戈拿着糖罐给他放了两大勺砂糖,萧然啃了大半个馕吃了三四块肉干就已经饱了,休戈非要他喝两口牛奶再睡,美其名曰安神助眠能长个。
萧然捧着瓷碗喝净温热甘甜的牛奶,嘴上沾了一圈白花花的奶沫,不等他自己伸舌头去舔,休戈就饿虎扑食似的将他困去身下压进床里,他半干的头发在枕上披散开来,新换的内衬还没等系上带子就被拱出了褶皱。
休戈按着他的肩颈里里外外把他嘴里的奶味嘬尽,萧然连抬手阻挡的想法都没有,一切都是顺其自然的美好平和,休戈意犹未尽的咂着嘴才去起身熄灯,一边哄着他先睡一边大大咧咧的脱光衣服溜着鸟去屏风后面洗漱。
萧然很少睡在床上,他给凌睿守夜的时候通常是在房顶或者横梁上猫着,相比之下休戈给他备下的锦缎被褥实在太过柔软了,萧然蜷在床里睡到凌晨,洗干净才上床的休戈只穿了一条贴身的亵裤躺在他身边,一手牢牢的环着他的腰胯,一条腿还特意抬起来勾住了他的小腿。
萧然轻手轻脚的将他推开一些,按理来说休戈的警觉性不差,兴许是睡前知晓他的心思太过高兴,眼下可能正做着什么美梦,萧然并没有惊动他就得以下床,长手长脚的北原男人哼出一阵颇为安逸的鼾声又转而搂住了他盖过的被角。
萧然揉着后颈悄然无声的窜上了房中横梁,软褥子睡得他腰背泛酸浑身难受,不过两个手掌宽窄的木梁刚好能让他侧身躺下,他在猎场重伤之后一连卧床休息了数月,下肢到现在都没有恢复到正常状态,松软的床铺对他没有任何好处,他还是得像以前那样绷着根弦才行。
萧然在梁上小憩到天边泛白,休戈一直睡得很沉,他趁着休戈翻身的功夫跃下房梁爬回床里,一连串的动作没有带出半点声响。
他挨着身边的男人半梦半醒的躺到外头天光大亮,休戈和前几天一样先起来帮他穿衣穿鞋,萧然想自己动手都不行,高他一截的男人单膝跪在床边地上捧着马靴往他脚上套,一举一动严谨认真,仿佛是把这种事情当成什么值得炫耀的差事一样。
出客栈的时候和昨天一样,还是他们两个结伴而行,没有什么侍从跟班,萧然去院里掬了捧水洗脸就算收拾妥当,衣衫半敞,挂饰当胸,马靴及膝,一头墨发散在背后,他还特意带上了昨晚没吃完的肉干,布兜甚是豪放的别在四指宽的腰带上,极为入乡随俗。
休戈起先还喜滋滋的盯着他的胸前想入非非,临出门的时候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当机立断把他拉回门后好生整理了一番。
内衬拉好领子捋平,遮去带着浅色伤痕的胸口只露小半锁骨,外袍腰带扎牢,布兜被休戈拿走挂在了自己腰上,也就是夏天的袍子轻短,休戈把萧然的下摆扯了又扯,发现实在盖不住他小腿上流畅的线条只能悻悻作罢。
萧然僵在门口一双薄唇抖了半晌也说不出半个字,他自认不是什么清丽脱俗的漂亮姑娘,用不着这般幼稚又夸张的警惕,而且他本应该很反感这种再次被归为所有物的待遇,可休戈做得太理所当然了,就好像是野兽标记领地的本能。
纵马征战的部族首领如同一只憨厚执拗的大狗埋进他的肩窝使劲拱蹭,萧然眉眼半合顺从的侧颈任由他胡作非为,衣衫遮不住的颈上被连着留了三四个浅浅的印子,休戈得了纵容就更加放肆,萧然被他抱至双脚离地又抵去了门后,自锁骨上段到颈边耳后无一幸免,尽是他舔咬的水痕和齿印。
他们耽搁了一会才去外头,萧然第一次到北原的城池,看什么都觉得新鲜,街巷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极为热闹,掌柜和伙计吆喝着杂七杂八的外族语叫卖自己的商品,狄安城里各国商队都有,仔细算下来土生土长的北原人都占不了多数。
萧然对于外族的语言、风俗一无所知,城里繁华喧闹,人多眼杂,休戈怕他走丢特意牵着他的手亲自带他逛,顺带着把他听不懂的外族话翻译成汉话告诉他。
萧然知道西夷多小国,北原多部族,尤其是西夷那边,语种纷杂繁琐是世上出了名的,但令他惊异的是休戈几乎能听懂所有人的语言,无论是西夷商铺的掌柜还是东隅摊位的伙计,休戈都能很流畅的跟他们交谈,还能时不时回过头来用汉话问他要不要这个买不买那个,几种语言毫无磕绊的流畅转换,萧然光听他们说话就晕乎乎的反应不过来,休戈问他好几次他都回不过神。
北原人骁勇彪悍是人尽皆知的,但若说起涵养底蕴,大多数人觉得一个骑马放牧的民族一定是有勇无谋,粗野不堪,南朝向来轻蔑外族,朝野上下总说北原尽是莽夫蛮族,不懂礼不识字,过的是茹毛饮血风餐露宿的日子,只是一群徒有蛮力的野人,若非亲眼所见萧然怕是也会还相信着这种流传百年的说法。
萧然看到商市里热闹非凡,小到脂粉首饰大到家具马匹,城里各处都是做生意的商贩,街边有固定的商号店铺,路上有可以随拆随按的简易摊位,西夷的药草玉石、东隅的珍珠珊瑚、南朝的布匹锦缎、北原的皮毛野味,满城商品玲琅满目应有尽有。
他们逛了大半个时辰,休戈硬扯着他去一家西夷商人的店里,转了一圈之后非要给他买颗上好的南红珠子缀在了狼牙挂饰正中,萧然刚推托一句休戈就耷拉着眼角摆出一副受伤似的表情,他天生吃软不吃硬,只得任由他跟个败家子似的掏银子给眉开眼笑的老板。
正红色的玛瑙是祥瑞之兆能避血光灾祸,萧然低头仔细看了看自己颈上多出来的东西,他虽然不懂玉石珠宝,但即使是单看颜色也能分出高低好坏,休戈给他的这颗珠子怕是要比当今南朝皇后凤冠上镶着的那颗都要艳丽纯正。
老板和伙计毕恭毕敬的送他们出门,萧然无可奈何的任由休戈继续牵着自己走,高大英武的男人与他十指相扣,特地放慢了步伐让他慢慢走慢慢看,半阙城池人头攒动,几近午时的城市仍然喧嚣鼎沸,叫卖吆喝不绝于耳,繁荣之势甚至要比南朝都城还要强上数倍,这与凌氏皇族君臣口中轻蔑数年的北原蛮荒完全是两回事。
萧然又跟着他走了几条街,休戈就怕他逛久了渴了饿了,后半程跟带孩子似的一直陆陆续续带他买街边的零嘴吃食。
萧然捧着休戈给他的玛仁糖啃了一小口,酥脆的核桃仁裹满了黄澄澄的糖浆,一口咬下去甜香满溢,玛仁糖好吃是好吃,但对于夏天这种季节来说还是不太合适,只能吃个新鲜,萧然拿着糖块站在原地,休戈三下两下的挤过人群又跑去买了什么,不消片刻就举着酒囊兴冲冲的跑了回来。
酒囊是从冰桶里取出来的,拧开盖子就能闻到奶酒特有的香味,萧然指尖黏着糖浆腾不出手,休戈抹了把汗顺其自然的擎着酒囊喂他,酸甜适中的冰凉液体解热去腻,萧然难得贪嘴的多了两口,满嘴都是甘醇的奶香。
休戈低头替萧然抹去嘴边的奶酒,略显粗糙的指腹轻轻蹭过青年浅色的唇瓣,时光悠悠然回到二十多年前,曾几何时他的母亲也是这样带着他走在热闹的狄安城里给他买糖糕买新衣,他的父亲时常会把国事甩给他的叔父们就为了来陪他们母子逛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