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他被尖叫声与骚动惊醒,刚坐起身想唤侍女问问发生何事何以这么吵,却看见爹亲一脸惊慌冲入房中,将他一把抱起塞进健壮男人的臂中,要男人带着他逃出去。
男人名唤梅劲草是他爹的长随,自幼跟着他爹一块儿长大感情深厚,加上梅劲草跟老拳师学过武术,又是府里跑得最快的人,自然成为替梅家留下孤苗最佳人选。
当时太过混乱,而他又年纪太小实在记不清爹说了什么,只记得爹断断续续提到皇后,叫他不要报仇,隐姓瞒名好好长大成人。
回忆起来总是特别深刻的画面,仔细回想起来爹只说了短短几句话,便将他们推出门外,反复交代梅劲草一定要保住他的性命,他将是梅家最后一滴血脉。
临别前他不舍回头,爹悲切慎重交代他说:
「不要恨,一定要活下去,忍辱偷生也要延续梅家血脉。」
多年后回想起来,爹不但知道幕后主使人是皇后,亦知道他们家永无指望报仇,与其让他一生活在报仇血恨的阴影里,不如平静长大,取门媳妇延续香烟来得好,毕竟他们梅家这房只剩他一支独苗了。
他不记得他们在深夜走了多久多远,只记得他没有哭也没有喊,本能的察觉哭喊没有用处,他永远也见不到爹娘了,他唯一能信任依靠的人唯有梅劲草。
隔天,梅劲草为他换了一身他永远也穿不惯的粗布棉衣,带他由饶州一路向南走,顺着芳江而下来到芳周城。
到达芳周城时已是中午,他和梅劲草随意用过膳食便继续赶路,终于在太阳微斜时来到那幢华美宅第的后门,这幢宅子并不属于任何一位达官贵人、富商巨贾,这里就是和他大半辈子息息相关的苏红楼。
他永远也忘不了梅劲草的长相,更忘不了梅劲草拿了银子将他推向常妓师的神情,他仓皇回头想追上去,却被龟奴用力抓回来狠狠打了一巴掌,这一巴掌打懵了他,也打醒了他,他才七岁啊他无力反抗。
他还记得爹临别前要他隐姓瞒名,所以自称姓沐名暗香,木字取的是梅字偏旁,暗香二字来自诗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其内的暗香指的就是梅花香,沐浴在梅花香气之中,便是暗示着他是梅家人。
可他注定,早凋成为一朵染尘的梅。
◇◆◇
苏红楼是芳周城中几间大型相公堂子之一,买下他的人是苏红楼里首屈一指的妓师常妓师。
当妓师的大体来说有两种人,一种是年华老去的妓子,另一种则是略有技艺之辈因家道中落不得已而为之,常妓师便属于后者。
他本是商贾之后家境优渥,偏偏生性贪鲜好玩不学无术,他爹下葬第三天他就溜进相公堂子里大开宴席,想当然尔没多久偌大家产便被他败得精光,好在他幼年时琴棋书画都学过一些又和苏红楼楼主私交甚笃,后来便进了苏红楼当妓师,过几年后攒了些钱买下几个模样标致的孩子好生调教调教,日子倒也过得挺舒心快意的。
暗香就在此时被卖进苏红楼,成为常妓师手下的人。
在苏红楼里,所有刚被买入孩子皆被称为侍僮,除了学习技艺外,还得负责照料妓子起居生活,日子相当忙碌。
不过每天都吃得饱,每年春秋两季也会发新衣服,对穷苦人家出身的孩子来说已是莫大恩赐。
暗香天生唇红齿白、肤若凝脂,一副美人胚子模样,被常妓师认定将来是棵摇钱树,因此他不用负责任何工作,常妓师甚至派了个人负责照料他,指望能靠他赚进成斗的金子。
暗香何尝不知常妓师的目的,可他又能逃去哪里?有一回,他逮到了个空子从后门溜出去,才刚跑到大街便被人抓了回来,换来一顿撕心裂肺的狠打,打得他半个月都下不了床。
从那之后,一直到他正式接客为止,他再没踏出苏红楼一步。
尽管无法离开苏红楼,暗香也没闲着。苏红楼平日往来的俱是达官贵人,要是肚子里没点墨水跟他们还说不上话呢,因此常妓师让暗香学习琴棋诗画,努力将他栽培成饱读诗书的妓子。
除了琴棋诗画外,常妓师还让暗香学唱曲,暗香的声音柔美、音域极宽,唱起曲来万分动听,常妓师想能让暗香多学一分技艺便是一分,说不定就有达官贵人不爱吟诗爱听小曲儿的呢。
十四岁,暗香出落得国色天香,腹中诗书更令他气质高雅,半点也不像出身于胭尘之地。
有这么一棵摇钱树常妓师自然不愿放过,这年一名好玩雏儿的富商路过芳周城,对暗香一见倾心,愿花黄金十两买下暗香初夜。
十两在当时已是难得的好价钱,即便是红牌妓子一夜价格也不过五两银上下,富商愿在他身上花下十两见钱眼开的常妓师如何不点头,点头如捣蒜才是。
可惜暗香始终记着他是梅家之后,不可沦落风尘让祖上蒙羞,哪有可能任人狎玩,那富商刚摸上他的手便被他一掌打开,之后更对富商的侵犯奋力反击,猛踢、狠踹全是不要命的胡乱打法,就怕失了清白无法面对九泉之下的爹娘。
富商被他不要命的狠劲一吓,什么邪念都没了,怒气冲冲的跑去找常妓师讨回夜渡资就此离开苏红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