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府所在的永宁坊也是一个大坊,在此租房生活的官吏不少,骑马或骑驴的袍色不一,沉静姝不意外地看见了弟弟沈既明。
沉静姝习惯性地扫视,却没看到父亲沈均。不过也无妨,许是父亲要晚一些出门,沉静姝默默目送弟弟出了坊门,自己朝另一个方向走。
十字街尽头都开着坊门,沉静姝出来上了宽阔的街道,沿着东行。其实她并无什么目的,只是纯粹的闲逛逛,不知不觉就走进了靖安坊。
靖安坊在皇城之南,故而只开一字的东西内街,沉静姝站住脚步抬头一看,见是听雪楼。长安茶楼酒肆诸多,这听雪楼也是一处有名的,最以烹茶,各色杂果子和樱桃毕罗为首。
沉静姝倒是不饿,她想着房中的香料用得差不多了,趁此外出去正好趟香料店,却在目光一转时看见了个非常熟悉的身影。是她的父亲沈均。青色的袍衫,沈均正朝着听雪楼走,步履悠闲,看上去似是来会友的。
沉静姝不免多留意了一下,这时听雪楼里忽然又出来了一个人,正好迎上沈均。两人拱手互礼,十分熟稔的样子,沉静姝却在认出那人是谁的时候浑身一颤,完全愣住了。
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谢家的族长,谢守云。“谢伯父,此番进京,某已是山穷水尽,还望看在父辈交情上,能够资助一二。”
青衣男子跪在地上,手臂伸直,手掌朝下,匍匐在地,姿态非常谦卑。因为困窘不得不求人的羞愧让他把头埋得很低。
“他日若某可得高中,定感激涕零,千倍万倍奉还,不敢忘伯父雪中送炭之恩。”沈均说得极为诚恳,内心虽然煎熬万分,却也知窘境之难,不能不尽最大的努力卑躬屈膝。然而端坐胡床的谢守云只是喝着茶水,眼皮垂着,望也不望眼前的年轻男子。
厅堂里静得出奇,同在的还有几个谢家叔伯,沈均羞愧得恨不得再也不起来,只恨自己家道中落,否则男儿膝下有黄金,哪能受这窝囊气。
咬着牙根坚持,脊背都被跪伏的姿势折磨得僵硬,沈均感到手臂发麻,头昏脑涨时,终于听见谢守云说话。
“既是父辈交情,你且随我儿去取些银钱吧。”语气不冷不淡,但已经足够沈均欣喜若狂,再三叩头,连声道谢。谢鼎在旁道了一声“请”沈均从地上爬起来,又对谢守云恭敬鞠躬,才随在谢鼎身后出去。
在院子里待了好一会儿,谢鼎姗姗来迟,沈均满心欢喜,却见对方递来一匹布帛。除此之外再无他物,沈均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这就是所谓的“旧情”
“你说一二,我也不好违背,”谢鼎眸带讥讽“旧情既还,沈郎以后便不必挂心我谢家了。”“…”区区一匹布帛,值得几个钱币?想昔日,吴兴沈氏虽非南渡的贵姓高门,也非江南甲第豪族,但亦是起于地方的强宗,人才辈出!
隋灭陈后才日渐衰落,可谢氏难道不也是落日余晖?竟如此奚落于他!赤裸裸的侮辱,哪里是真的顾念旧情?沈均双手都在发抖,他很想把这布帛甩到谢鼎脸上,肆意怒骂之后愤然而去。
可是不行…他需要钱,哪怕只是一匹布帛。眼底都燃着火,沈均忍了又忍,终于低下了头,声音都在颤抖。
“谢家大恩…某牢记在心。”谢鼎轻蔑一笑,挥手让人送客。沈均就这么被“赶”出了谢家。回去的路很长,沈均租不起最便宜的老驴,来回只能靠步行,穿的鞋子都磨得快露了脚趾。
想到自己好歹也出身破落的强族,竟也受此侮辱,不由是悲愤交加。然而又能怎样?沈氏到底名不正言不顺,即便有影响力,也一向被那些真正的名门贵族看不起。沈均垂头丧气,突然,似有什么东西砸到了自己。低头看,原是一颗小石子。
背后有嬉闹之声,沈均以为是路边的孩童玩闹波及到自己,正有火没处发,待转身欲恶狠狠斥责那始作俑者,猛然瞧见一个女子。一身素白的襦裙,外罩半臂,肩披薄纱,身段窈窕,气质淡渺,似雾里看花,朦胧而生美。
“可是沈郎君?”女子挑开帷帽,沈均瞧见那帽纱之后乃是一个年华绝不过双十的妙龄少女,眉眼灵秀,面容姣美,瑶池仙子下凡一般。
“呃,嗯…”惊愕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沈均到底也是个涉世未深的少年,不自觉就红了脸。女子反而坦荡,盈盈一笑,吟道:“卢家少妇郁金堂,海燕双栖玳瑁梁。
九月寒砧催木叶,十年征戍忆辽阳。白狼河北音书断,丹凤城南秋夜长。谁谓含愁独不见,更教明月照流黄!”
“那日在茶肆,以乐府独不见为题,赢了我的可是你,沈韧之?”沈均茫然无措,女子又是一笑“宓妃正自须曹赋,楚女何妨与宋邻。”
“妾名谢宓,还望能与沈郎讨教一二。”***“贤婿,”谢鼎的声音打断了沈均的思绪,他把一个盒子推到沈均面前,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
“你看这个,就是宓儿的东西。”木盒里一柄梳,一发钗,花钿三副,唇纸两张,俱是谢宓在娘家时所用之物。
见物如人,沈均盯着那几样遗物,虽不动声色,隐在袍袖之下的手却暗自握了握。睹物思情,沈均印象里的谢宓,永远是初见时大胆又坦荡,可人又可爱的小娘子。
彼时两个人常在在湖畔柳下,随意拾掇石子为棋,在石桌上对弈。“这次沈郎只赢了半目呢,”谢宓总爱这般取笑沈均“看来是瞧不上我这棋艺,故意放水呢。”
“呃,”沈均这个少年,竟被她挤兑得脸微红“我,我没有看不上的…是娘子艺高,某,某去确实是险胜。”
他窘态百出,谢宓反倒更笑得花枝乱颤。“这就脸红了?沈郎面皮好薄,”谢宓说着,取下自己的手镯放在石桌上“这是我输给沈郎的赌注。”
上好的玉镯泛着莹莹冷光,沈均呆呆望着那镯子,待回神,却见谢宓已经走远了。“哎?”少年慌忙拿起镯子,朝她喊道:“我不要你的镯子的,娘子,你等等啊?”
“愿赌服输,”谢宓转身冲他挥了挥手“下次我会再寻郎君斗诗的。”沈均怔在原地,谢宓人影渐远,再是追不上了。
“…”此后,谢宓隔三差五便会找沈均斗棋斗诗,每每结束,总要暗暗输下几样东西。或金钗或银饰,彼时穷困潦倒的沈均,就是靠着这赢来的“赌注”维系生计。
后来,两人暗生情愫,私定终身,谢宓又在深夜勇敢地逃出谢家,没有父母命,媒妁言,便天地为证,心甘情愿嫁给了沈均。
“沈郎,这次我以一生做赌,你可会让我输?”月下的佳人娇俏羞怯,昔日的甜言蜜语犹在耳畔,岂料今日便已生死两隔。
今非昔比,沈均看着眼前的两人,陈郡谢氏的族长谢守云与其长子谢鼎,早已不负当日羞辱他的气势,反而姿态谦卑,如履薄冰。心底哂笑,面上却已摆出他想过无数次的神态,做一个“贤婿”的样子。
“到底是往事了,”沈均淡然地把木盒子盖上,转手交给身边作陪的女子“你替我收着吧。”
“是。”女子懂事的捧着盒子退走,临转身前朝沈均抛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沈均置若罔闻,依然风仪雅致,但在谢守云和谢鼎眼里,这就很耐人寻味了。两人暗暗交递一个眼神:看来沈均确实如传言那般,身边有了一个相好的年轻女子。
风流韵事自不必管,谢守云心中长舒一口气,只要沈均有续弦之意,就说明谢宓在他心里不再是一个无法开解的结了。他们谢家,就有机会求他进言,为因李典之事受到牵连的长孙谢望说情。
想明白这点,谢守云再度感到轻松,他又向沈均拱了拱手“此番有劳沈大郎倾力相助,我谢家上下感激不尽!”沈均客气地点了点头,回礼道:“某一定竭尽全力,届时谢公派人前去接应便是。”
日子悠闲,白驹过隙,沉静姝随张鹤继续学习武艺,转眼已经回到长安十日有余。李衿一直未有来看她的迹象,而自打前日在茶楼前见到父亲沈均携着一名貌美女子同乘一车,沉静姝便有些烦闷。
心头像是长出了小疙瘩,一时连面对父亲都觉得稍感芥蒂,不似从前那般亲切。倒不是沉静姝敏感多疑,而是母亲过世后的几年里,沈均都是尽心抚养这留下的一儿一女,心里念着亡妻,不曾近女色。
如此情深义重,沉静姝是万分感慨的,突然叫她见着父亲和别的女子同处,确实难以接受。其实续弦无可厚非,只是沉静姝一时半会儿觉得膈应…有人要取代母亲的位置,微妙得很。
她想过找父亲探问一二,但又觉得为人子女,这样似乎是要求丧偶的父亲还要守身,实在不是孝道所为。故而也只好憋在心里,想和弟弟沈既明说说吧,他又新官上任,忙里忙外不得空。
总之,只有沉静姝咸吃萝卜淡操心了。这天夜里,照例侧卧榻上想着心事,沉静姝听着窗外的虫鸣,暂无睡意。
这样静静躺着乱想很能消磨时辰,不多会儿便感觉照进屋里的淡影拉出老长,月已偏西。沉静姝微微叹了口气,闭上眼睛正要入眠,突然听见房中似乎有极轻微的响动。
也许是灵犀一点通,沉静姝猛惊,脑海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却是:衿儿?心脏怦怦跳,自己与李衿十几日不见,早如隔数秋,思念得刻骨铭心。
但沉静姝随后便生气了:哼,望穿秋水也只等到这个登徒子来采花!于是哪还想理,她自顾装睡,等到李衿走近撩开帘子,悄悄伸手摸她脸时,沉静姝突然扭过身,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纤细的腕子,一摸就知道是李衿,可沉静姝还没来得及得意,身子便被一股力量扯了出去。李衿完全是下意识地挣脱,不自觉使了一招沾衣十八跌,她迅速闪后几步,却不想沉静姝被她带得从榻上摔了下来。
咚的一声闷响,沉静姝脸朝下,结结实实摔在地上,撞得鼻子一疼。一下出了眼泪,趴在凉冰冰地上的沉静姝委屈极了,李衿这才如梦方醒,急忙上前把人抱起来,小心搁回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