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可秀执掌名花流后,西阁却甚少启用,平素议事多在碧晴院的书阁里进行。久而久之,这座镜湖水榭便成了名家少主休闲时的赏景歇憩之所,间或用来接见隐密的来访者。
今夜,镜湖一如往昔般幽静,朦胧的月光将水阁笼上一层淡影,若有若无的荷香随微风拂入三道水阁。
最东面的阁子内坐着一位四十左右的男子,颌下三缕微髭,眉疏眼细,白净圆脸,一团和气,貌似仁善。
这男子便是杭州知州丁起,表字擎升,宣和二年进士,当年授任从七品的秘书丞,到宣和四年时便升为从四品的天章阁待制,出知杭州。
丁起的仕途堪称青云直上,曾被同年及第的京官同僚们笑称“丁三品”(意即:每年升三品)。羡慕者道是丁擎升有手段能攀爬,不屑者则嗤鼻丁起此人媚上有方,果然是佞臣丁谓的后代,谄媚有道!
无论同僚如何褒贬,这位丁三品大人的官运如青松翠竹,风雨不倒,无论王黼当权还是蔡京复位,均是面面讨好,不被影响,如此鸿运却偏偏未被纳归任何一派,换谁倒台这位丁大人都是花红灿烂,不着凋谢,堪称官场玲珑人物之中的翘楚者!
这位玲珑世故的丁大人出知杭州,已有四年,赚得盆满钵满,杭州的别院都盖了好几座,自是引起京官们嫉妒,便有眼红的说他四年不调,不合规制,却被吏部尚书一句话堵死,“谁能坐满杭州三年谁便去!”闻者无不噤声。
杭州富庶历来是京官出知地方的福地,但这东南第一州的地方长官却不是好当的!
要坐稳这东南第一州,便得把好和名花流的尺度!过远,不得名花流支持坐不稳;过近,朝廷忌讳官“匪”勾结!要想不远不近,实是难为!单看名花流雄霸江南十五年,杭州知州先后换了十三人便知。这杭州知州,在京官们眼中实是一张 “架在炭炉上的金椅座”,没有铁屁股谁敢轻易坐去?
丁起这一坐却坐实了!上任之初便光明正大投帖拜会名花流少主,双方于西湖望江楼约法三章:州衙主军政,商事决于杭商行会,行会唯需保证每年上缴商税三百万贯,如此州衙不干涉杭州商事。此后各行其是,地方稳定,赋税上升,政事堂的相公们自是乐观其成。三年任期满,吏部考课,无功无过,于是继续留任。
初始两年,曾有御史弹劾丁起与江湖匪帮勾结,却被徽宗皇帝数度驳回,弹劾的御史也屡遭政事堂相公白眼,这其中自有微妙。
朝廷忌讳南流北堂,恨不能剿而快之,但太祖皇帝遗训:“江湖事江湖决”;更况乎朝中掣肘连绵,南流北堂经营十余年,与地方和京官利益的纠扯是千丝万缕,自其中经营中得利者不知凡凡,牵一发便动全身。蔡京、王黼执政,也唯求一个“稳”字, 不敢轻兴清剿念头,再秘密向各派安插奸细,意图以江湖治江湖,从内部摧毁。
丁起对杭州、对名花流的策略便与朝廷不谋而合。明着将杭州商权尽赋受控于名花流的杭商行会,暗地却秘密扶持代言人,在行会里与名花流抗衡,采用以商治商的手段。
朝廷上位者自然暗中赞许。丁起揣摩透了上意,自是混得风生水起,出知杭州四年,官声不好不坏,政绩不大不小,似乎除了“稳当”二字,便无大的建树,却恰恰合了朝廷的心思,他这杭州知州的金椅座便坐得稳稳当当。
但无人知晓,这位玲珑世故的丁知州早在十年前,便与名花流少主有了交集。
他是晋国公丁谓的曾孙。这位真宗时期的宰相权臣曾权倾一时,却因诬陷寇准留下一生污迹,被后世归入奸臣之列,遭尽世人唾骂。丁起顶着奸臣血统,自少便看尽白眼。父亲为他取名丁立,字君直,便是期望儿子如君子般行立正直,以洗刷祖父佞臣的耻辱名声。但命运弄人,这一心向往君子之道的丁家却是灾祸不断。
丁立寒窗苦读,二十五岁时得中进士,却被主考官以奸臣之后朱笔叉去,愤懑下先后诉告开封府、大理寺、礼部,甚至御史台,却均遭冷语嘲讽,无人愿伸手为奸臣之后主持公道。他只得回苏州,以西席教书为生,日子过得清苦却也平静,唯时时抑郁有志不得伸。但丁家的苦难却未结束,那一年丁立母亲遭遇飞来横祸,被苏州通判骄横恶少狂马纵街撞死。丁立父亲告上衙门却被衙丁乱棍打出,未几伤重愤郁死去。
丁立告官无门,一横心走上险路,将妻儿安顿到乡下,打探摸清恶少惯常的纵马游玩路线,揣着刀子埋伏于城外袭击,却不敌恶少护卫,被打得奄奄一息,扔在路边喂狗。
他倒在血泊中,神智已陷入半昏迷,隐隐听得蹄声清脆。
黑马碧衫,少女十二、三岁,纤背如苍竹般凛直。
马腿伫立片刻,正欲起步时,突然被一只血手死死攥住。
少女挺秀双眉微扬,眸中掠过一抹兴味。伤成这般还能拼着一口气?有趣!
荒山上,青年低下他一向梗硬的头颅,“丁立愿卖身为奴,但求恩人替我报仇!”
碧衫挺秀的少女却仅仅扔给他一包银子,留下几句话,便策马绝尘而去。
时隔十年,那些话却似乎依然锵锵在耳。
“愚者以力杀人,智者以谋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