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望心里的疑云更重了,麦家父子不仅隐瞒了小麦会烧瓷的事实,还故意撇清和青花的关系。老麦记不住青花还有情可缘,但是小麦说对青花没印象就太可疑了。一个男人,是永远不会忘记他喜欢过的第一个女孩子的。小麦的年纪跟自己差不多,十年前的事,怎么可能忘得这么干净?
之前一直把怀疑目标锁定在老麦身上,但这一刻李望忽然想,难道青花瓷瓶的主人不是老麦,是小麦?
天边掠过一片浮云,月光昏暗下来。
第十章 思溪烟水
玉衡坐不惯长途客车,托酒店前台代订了出租汽车,连旅馆也提前联系好,就在村口桥头。两层砖瓦楼,屋顶高高的,虽然不比酒店,但也窗明几亮,卫浴齐全,最难得的是窗口望出去正对着那座古老的廊桥。
哦,通济桥。这就是青花瓷瓶上的小桥流水人家了,对面,即是楚雄家的老房子。高高的院墙上飞起层层角檐,是徽派建筑里五凤楼的标准格局,粉墙黛瓦,黑白分明,别说盗贼了,连鸟儿飞过都要使一点力气呢。
玉衡泪盈于睫。从来都不知道楚雄的老家原来是婺源思溪,更没想到,不是由他带她来,而是在他身后,她才有机会拜访他的故里。
来之前她在宾馆上网查过资料,知道这桥建于明代景泰年间,已经有六百年历史了,常被拿来与瑞士琉森湖上的廊桥相比,但实际上除了同样是桥且有顶廊外,实在没什么相似。长度宽度都远远不及外,梁上也没有那些宗教彩绘。最关键的,是河道太窄,只有河鱼,没有天鹅。
玉衡是去过廊桥的。还在蜜月时,她与楚雄遍游欧洲,在琉森湖畔,她支起画架画天鹅,楚雄为了让天鹅不要走开,一直撕面包喂它们,满眼柔情,那脉脉的神情,到今天想起都会让她浑身一阵酥麻。
想起往事,那壮丽的廊桥,桥下的天鹅,水上的游艇,对岸的建筑,远处的阿尔卑斯山,甚至山顶皑皑的积雪,就仿佛都累累重现眼前。耳边又响起琉森湖畔的钟声,甚至舌底泛起巧克力的甜香。瑞士是钟表之国,到了五点钟,全城所有的钟会一起敲响,学生放学,工人下班,到处是乐滋滋的笑脸。
彼时有多么快乐,现在便有多么伤心。
玉衡向房东打听:“对面房子住的是什么人?”
“没人。老叶家的儿子去了昌南,这房子一直空着,村委会统一管理,门是开着的,你进去逛逛。”
“叶家?”玉衡一愣,“这家的儿子不是叫楚雄吗?”
“楚雄?”房东要想一想才能回答,“啊,你说的是叶家二儿子啊。这家原是双胞胎弟兄两个,老大叫叶英,老二叫叶雄,后来过继给姓楚的人家,就改名楚雄了,难得回来。现在这房主是属于大儿子叶英的,娶了个漂亮的城里媳妇,结婚后也跟着搬到昌南了,只有逢年过节祭祖时才回来一趟,收收房租什么的。”
楚雄还有个大哥?玉衡呆住了,越接近真相,就发现自己对楚雄越陌生。她简直不能相信众人口中的楚雄,就是她最最亲爱的丈夫。整整三年,一千多个日子的耳鬓厮磨朝夕相处,她怎么竟会对他全无所知,甚至连他真正的名姓都不知道?世上还有比她更失败更滑稽的妻子吗?
她走过通济桥,走向叶家宅院,只觉每一步都需要千钧力气,又软绵绵地如踏绵絮,仿佛做梦。
思溪是明清时著名的儒商古镇,十年前列为旅游景点,幸喜没有过度开发,不但原汁原味地保留着古村落形貌,且并不特别设立收费景点,所有宅院——无论主人已经搬离或是仍然住人的,都一例敞开或虚掩大门,任游人行走其间,随意参观,就仿佛一座开放的民间生态博物馆。
徽派建筑的老房子动辙两三百年历史,里巷幽深干净,鸡犬相闻,青石子铺路,各家门墙上钉着牌子,注明房子的建造时期与原始主人,康熙、道光字样随处可见,每一扇门推开,都仿佛翻开一页历史。
而玉衡面对着的这一扇,尤其沉重,因为里面封锁的不仅有历史,还有真相。
厚重的深黑色院门虚掩,玉衡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只听得“吱呀”一声,幽黯的堂屋就在眼前了。
正堂里供着祖先牌位,前面照例是八仙桌和太师椅,两边的红对联已经褪了色,仿佛时间在这里停止了;院墙斑驳爬满青草,青石板路上的苔藓暗绿如铜锈,连天井镇宅缸里的水看上去也都是有了年月的。
玉衡站在空旷的老屋里,黑乎乎借着天井漏下来的一点天光,感觉连叹息都是有回音的,越发像做梦,又像是误闯进了别人的梦,气氛十分诡异。
她在堂屋中央跪下来,对着祖先牌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这是楚雄的祖先,那也就是她的,原来楚雄真正的姓氏是叶,她是叶家的媳妇儿。
叶裴氏。玉衡自嘲地笑,扶着八仙桌坐下来,觉得自己成了穿裙褂的古人,随时可以在此石化。
墙上挂着明朝程十发的《薰笼仕女图》,锦衣的仕女斜倚着薰笼闲望,庭院里有个女侍在看儿童扑蝶,显得十分闲适优雅。玉衡本能地注视良久,虽然只是一幅不值钱的赝品,但配合屋中幽黯的光线和陈旧的味道,益发有种如真如幻的意味。
另一面墙上是几幅照片,摄于不同时代的全家福,人物不同,姿势不变,永远是长辈坐中间,儿女排列身后,膝下是孙儿簇拥。玉衡仔细辨认着,看得出叶家曾经是大族,但是人丁越来越少,最近的一张照片上只有一对中年夫妻抱着两个一模一样的男孩,看上去最多三四岁的样子,该是英、雄两兄弟吧?
那是最后一张照片。所有人定格在镁光灯闪亮的瞬间,没有再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