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杯下肚,老村长便感慨起来:“这叶家两小子是我看着出生的,要说当年叶老二过继去昌南时,还是我写的过继文订;到了叶老大结婚迎亲,也是我主的婚;没想到现在又看着二小子落葬,这才叫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原来江西乡下仍然流行土葬,山上划分了地界,各家圈出祖坟地盘,专等同宗同脉回来叶落归根。
村人们附喝着,一边感慨楚雄英年早逝,一边又忍不住批评叶英:“虽然说从小过继,到底也是一奶同胞的亲兄弟,还是孪生呢。如今弟弟过了身,难得葬回祖坟来,做大哥的倒这样冷淡,什么都交给弟媳妇主办。都说兄弟如手足,夫妻如衣服,现在怎么说?”
玉衡不说话。她心里也觉得事情怪异,这叶英分明是不想同任何人多说一句话。他究竟还有多少事隐瞒?
席终人散,玉衡帮着老板娘收拾桌椅,又不住道谢。老板娘自知道了玉衡新身份,比上次越发热情,絮絮道:“你上次过来,我们就议论来着:那么美丽的一个女子,却那么愁苦,有什么事值得这样伤心?我本来还猜是失恋或者失业了,我男人说:嘿,美女哪会失恋,更不愁赚钱。他猜你可能得了什么病,哪里会想到竟会是丧夫呢?就更没想到你寻的是咱村叶老二了,难怪上次你一直问我叶家老房子的事。”
玉衡悲哀。她以为她掩饰得已经很好,原来陌生人也看得出她有多伤心。相比之下,叶英的确冷漠。
但也不是全然不闻不问。
临晚,叶英打电话来,说要尽地主之谊,约玉衡明天四处走走看看。
玉衡其实无心赏景,但既来之则安之,而且也想同叶英多聊些楚雄的故事,便郑重答应了。这叶英虽然很冷淡也很少话,但是玉衡同他在一起,仍然有种难以形容的亲切感。
都说孪生儿会得心意相通,如今英雄两兄弟幽明异路,是否也还会有某种特殊的联系呢?他们分裂自同一卵子,长达九个月的亲密相处,直到后来分开各自成人。然而,当一个离去时,会否留下某些信息能量,重新与自己的分体合二为一?
玉衡胡思乱想,一夜未能安眠。第二天一早,叶英打来电话:“可以出门了。”
“可是今天下雨……”
“又如何?”
玉衡心头微微一动,这语气好不像楚雄。她立刻披上风衣出门,看到叶英那辆黑色桑塔纳已经等在路口。
叶英向她建议:“我们先去晓起,然后是江湾、汪口、江岭,婺源东线一日游,如何?”
“你拿主意吧。”
叶英忽然看她一眼,不说话,加把油将车驶开去。
玉衡也在心中暗暗感慨,往时她同楚雄在一起,吃饭,看戏,游玩,总是他负责找节目,而她最常说的话就是“你拿主意吧”。
以后,她都没什么机会再说这句话了。
晓起分为上晓起和下晓起,村民邻水而居,进入村口首先就是并肩比邻的两座豪宅“礼耕堂”和“继序堂”,为光绪年间婺源首富兄弟俩汪允璋、汪允圭所有,屋内12根方柱,全部取材于价值百万的一级树种红豆杉;梁木则是银杏木。门罩上的砖雕被称为“江南第一雕”,精雕细镂,鬼斧神工。
叶英说:“第一次来下晓起时,最多三四岁吧,那时我们父亲还活着,一家四口来逛集,走到这里,爸爸指着说:将来你们两兄弟富贵了,也回来建这样两座大宅子,那才叫威风呢。”
“江西富绅盖房子的概念与北方很不同,好像并不在乎房子有多大,功夫都用在材料和刻镂上了。”
“是这样吗?这我倒没想过。到底是画家,眼光和思维方式都与众不同。”
“你怎么知道我是画家?”
“哦?”叶英呆一下,“听玲珑说的吧,要不就是警局的人说的。二楼是旧时候小姐的绣房,你上去看看?”
他并不想就这个话题纠缠下去。
玉衡满腹狐疑,却也不便再问,遂沿着仄仄的楼梯登上二楼。也是一色的雕花窗棂,从窗口望下去,仅仅可以看到外面人家的层层屋檐和自家的小小一方天井——从前的小姐,就是坐在这里默默地看着自己的兄弟大摇大摆地进进出出,一边艳羡男丁的自由,一边手不停针地守着自己的光阴的吧?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生活,对于今天的女子是无法想象的。然而在旧时,这就是她们的一辈子,“光阴”不是一个大而化之的形容词,而变成了实实在在的物质名词,因为她们是这样清晰地看着照进院落的这一束太阳光一点点西移,从明到暗,直到点灯时分——于是一天就这样过去,明天再周而复始。
玉衡打了个寒颤,又扶着墙慢慢下楼来。
叶英带她来到一座古老祠堂,故意先不进门,却绕到后墙,指给她看一座封死的小小门洞,考她:“猜猜这个门从前是做什么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