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个半月间,柳靖云不是没有从他处听说过齐天栩的背景——那些个有意巴结他的人甚至不等他问起便已如倒豆一般干脆地全盘道出了所知——可那些个道听途说,又如何比得上如今眼前人敞开心房的娓娓叙述?也因此,边听着边微微颔首的同时,儒袍少年面上已是一抹发自真心的笑意勾起,却是让那张清雅端秀的容颜越发显得明媚温暖了起来。
只是他的笑虽不仅不带分毫讥嘲轻看,反倒还是满载理解、关怀和赞赏的,可见自个儿越说、眼前人的笑意便越深,正迎着那抹悦目笑容的齐天栩却仍不由有些傻眼,忍不住问:「你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高兴而已。」
柳靖云半真半假地解释道,「毕竟,若不是这一番稀里糊涂、阴错阳差,你我又岂会有相识于大营之中、甚至如刻下这般并坐谈心的机会?」
他说出这番话的本意原只是对那一笑的托辞,可却越是解释,便越生出了一股心有戚戚焉的感觉来——事实不也正是如此么?一个出身名门但备受制限的士子、和一个出身贫寒却无拘无束的猎人,换在平常状况下根本没可能有彼此交集的机会——但他们如今却不仅有所交集了,还朝夕同处了好些日子、更即将在明日的行动中成为彼此性命相托的伙伴……若不是齐天栩的稀里糊涂,这些本都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儿的。
而听着的齐天栩也能明白这一点。
——他虽不晓得柳靖云这个所谓的「世家弟子」的身份与自个儿究竟有多么遥远,可单是眼前人已是个进士老爷的事儿,便已足让他体会到对方话中的意涵了……也因此,思忖半晌后,寅队队长平日稍显刚硬的面庞上亦已是一抹笑意绽开,飞扬而充满少年习气地:「如此说来,你我便是有缘人了吧?」
「嗯?」
「若非有缘,又怎得千里来相会,且说起话来如此投契?」
齐天栩笑道,「以前师父总要我随缘,又说缘乃天定,只要两人有缘,便是远如天南地北,亦能不知不觉地在缘分的牵引下彼此相会聚首……以前我只是姑且听听,心里没什么特别的感受。可今天同你谈了这么番后,便不禁觉得师父所说的‘缘’,兴许便是指你我的这一番相识也不一定。」
「……或许呢。」
虽觉齐天栩那「天南地北」又或「相会聚首」之语听来颇有些儿女情长,可思及彼此如今大概己能称上朋友的事实,却是让柳靖云也不得不点头认可了他的这番说词。
——尽管在这一应的同时,心底,也因着这么番缘份之说而挑起了阵阵涟漪……
望着身前犹自睁着那双锐目直盯着自个儿的少年、思及今日自打「顺势而为」后因对方而起的诸般心境变化、柳靖云只觉心底一抹隐隐约约的预感升起,却还没来得及细究、便已转瞬湮没在了如潮的心绪之中。
所以他终究只得于心底一阵暗叹,随即强迫自己收摄心神、语气一转,问:
「既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怎么说都得好好培养出默契来才成……横竖还有些时间才需就寝,不如咱们再来过一遍明日任务的次序?」
「成。」
而回应的,是齐天栩瞬间收敛了的笑意,以及因谈及正事而再度展现的凛冽锐气……尽管是仍带着几分青涩的面庞,可那笃定而简练的一应却已带上了慑人气魄,却是让榻上盘腿而坐的少年一瞬间染上了几分杀伐果决的大将风采——
第四章
两年后。
牵动了整个大卫朝廷与周边各国情势的东征,最终在持续了一年又十个月后、于大军压倒性的胜利后迎来了终结。
在这一仗中,尽管如何有效运用破军这支精锐之师让有权调用的东征诸帅都颇费了一番思量,可从营救人质、劫烧粮草到刺杀敌将,便难免有所伤亡,破军任务成功的比率与对推进战局的助益性仍是任何人都无法忽视的,自然让当初倡议的流影谷得了不小的功绩;而真正作为当事人的破军成员们,也因着一场东征而积累了不少战功。便是因编制或个人好恶之故一时未有升迁,可对多数人而言,作为破军的一员在东征军中为国效力的这一段经历,都无疑能成为自身仕途的一大助力——不论是否继续留在破军之中,自今而后,他们眼前的路不仅将会比
初时更要来得宽敞平坦,也必能拥有更多选择的机会……与权力。
——事实上,便在朝廷宣布停战、今上亦已接见诸将进行封赏后,破军内便有过半数的成员选择了往外发展,有的调回京师进了禁军、有的则转至州县当起了地方军的统领;至于留在破军的人么,除了所有人的军阶、俸禄均往上提了一提,那些因高升而空出的位置优先由破军之中挑选人才进行递补……而做为整个破军之中最为着名、战功也最为彪炳的一对搭档,选择继续留在破军的柳靖云和齐天栩自也理所当然地位列于升迁名单之中。只待正式的任命下达,柳靖云便将正式晋升为地字营统领,由齐天栩担任他的副手;而柳靖云的本官官阶,也已由原本的正五品下宁远将军升为了从四品上的宣威将军。
可柳靖云却没有随东征军回到京中。
由于安东初定、北胡亦曾在东征期间有过异动,朝廷不仅在关外设了安北、安东两大都护府遣军驻扎,亦在经枢密院议定后令破军三营留下一营占驻关外。而奉命留下的,便是其中表现最为良好、减员也最少的地字营。尽管当时曾有军方高层主动示好、提议让功勋卓绝的柳靖云休假或转如天字营随军回京,可柳靖云两年来从未仗着自己的出身谋求特殊待遇,这回自也毫不例外地婉拒了这样的「方便」……他在破军里的人望本就极好,故这个榜样一立,地字营里一些本也「活动」着想回家看看的人便也熄了心思、安安分分地随军留在了关外。
当时朝中本对破军方面发来的请功表颇有些争执,认为以柳靖云未及弱冠之龄、便当上一营统领也不足以服众,欲另寻方式加以安置,并将这空出来的统领之职让给其他有功将官——只是这番争执还没落定,便传来了柳靖云留外不归、地字营全体亦以其为表率毫无异议地于关外驻守的消息,自然让那些以他「人望不足」上窜下跳地欲让他挪窝的人彻底消了声。
柳靖云今年不过十八,能在短短两年间便以如此稚龄在一众平均至少二十七、八岁的汉子里建立起如此人望,又岂是单单箭术好或出身好便能办到的事?而若要归结其因,则不外乎两点:其一,严守纪律、格守分际;其二,圆滑却敢于争取、含蓄却不失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