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宁可不顾自身安危也要先帮助我们,如此人品,我白毅杰又岂有袖手旁观的可能?不过我也就是阻止了那些胡人而已……真正救了你的,还是我儿冽予的医术。你若真心感念,便如冽儿所说的那般好好养伤,莫因劳心劳神而耽误了恢复,知道么?」
「是……前辈。」
知道对方是好意,那份殷殷叮嘱亦让人听得十分心暖,柳靖云一个颔首轻应了过,却是不再强撑、将头搁回前方的被褥堆上便自合上了双眼,任凭浓浓的疲倦再次袭卷……
——尽管在再度昏睡的前一刻,他的心思却仍不由自主地飘回了大营里,飘回了……那不知是否已知晓他遭袭之事的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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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的光景,转眼即逝。
第一次醒来之时,柳靖云曾在半梦半醒间听得白毅杰赞叹次子的医术。当时他虽无质疑,却也没有什么真切的感觉;可接下来的十日间,自个儿在对方的治疗下迅速恢复的伤势,却是让他深深体会到了「妙手回春」、「医术如神」等赞语的真意。
柳靖云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以柳氏在京中的风光,家人但凡有恙,多是从太医院请人前来看诊的——且还不是随便请,而是太医院里医术最精湛的那几位——对所谓「名医」的能耐如何自然有着一定程度的了解。可白冽予的能力却无疑远在那之上,却是内外伤齐治,不仅四天便让他背上那道怵目惊心的口子收了住,更就地取材、搭配既有的丹药与路上采得的草药替他补气血治暗伤……如此十日下来,柳靖云的状况离完全恢复虽仍十分远,正常坐卧起行却已无碍,也能一醒便撑上两三个时辰……有这等恢复速度,白冽予医术之好自然可见一斑。
当然,醒着的时间多了,以柳靖云一贯的脾性,便是无意探听什么,也少不了同救命恩人父子俩——白毅杰需得驾车,故和他谈得最多的,自仍是年龄相近又负责照顾他的白冽予——攀谈搭话一番、知道了对方的一些事儿。
这对能将流影谷和西门晔之名说得十分随意的父子确实不是寻常人——以流影谷半官面半江湖的立场,若说京城柳氏乃是官面上最能与之相提并论的,那么白毅杰所创的擎云山庄便是江湖中唯一能与流影谷正面相抗衡的势力。据白冽予所言,其父乃是与流影谷主西门暮云同阶的宗师级高手,且双方自打年轻时便势同水火,各自的势力亦多有竞争,是江湖上公认的宿敌。由于王不见王的道理,这两位宗师向来极少离开自个儿的地界到对方的势力范围去。故白毅杰眼下之所以会置身东北,却是有着不得不为的理由了——便是为了白冽予。
由于小时候遭恶人偷袭受了重伤,白冽予不仅自此再不能习武、更落下了病根,让白毅杰心切次子之下不得不将人送到东北请一位神医帮忙诊治调养,且一养就是八年,直到前一段时间才将人由那位神医处接回——所以才会在战火正炽时出关入东北、也因而在回程时顺手救了遭袭的柳靖云。
以柳靖云的脾性,便是深为对方的遭遇惋惜,也不会只用口头上一句不痛不痒的「辛苦了」或「不经一番寒彻骨」之类的言词加以回应——他也不认为眼前的少年需要这些空泛的同情——他只是静静听着,不随意感慨、也不多作评论,而在对方说完后同样十分自然地简单谈起了自身的经历。两人俱是才智高绝之辈,性情上又有一些相似的部分,故尽管各有顾忌而未曾太过深谈,却也愉悦地一同打发了不少时间。
——直到在蓟门关前、遇上了前来「迎接」的流影谷主西门暮云。
以柳靖云的聪慧与自知之明,自然不会傻到以为这位阳武侯是来迎接他的——有白冽予的说明在前,西门暮云此行的目标为何自己是再清楚不过:便是那位性情爽朗的擎云山庄之主白毅杰。
因白毅杰每年固定会出关往东北探望次子,留心到这个规律的西门暮云亦亲来拦阻,并以东北战事正炽、如此行动有瓜田李下之嫌为由逼其与己一战……对此,感念白毅杰父子救命之恩的柳靖云虽曾试图调解,却给西门暮云以他「没有说这些话的份量」驳斥了回去,而让柳靖云虽心下无奈,却也只能在又自一礼同救命恩人致意后转移到了流影谷一方的车队,随西门暮云回到了京中——当然,也没忘同旁人问及那日他遣人回营通报的后续。
据随行的流影谷军官所言,那两人花不到半日便死命冲回了大营通报此事,可当正好在童帅处述职的齐天栩惊怒之下直接带人前往营救之时,现场只余下了十六名身穿破军服色的胡骑和那十名骑兵的尸骸,而未有柳靖云的身影,自然让本就因前线战事而有些忙乱的大营更加乱成了一团。只是军国大事终究重于一人之生死,故童帅仍是将心力放到了同北胡的对峙中,只让心急如焚的齐天栩在不影响大局的情况下自行领兵寻人。
而柳靖云毫不怀疑那牵系了他所有情丝的人会在得到确切的答案前不顾一切地一直找下去。
所以他在离开蓟门关前写了封信托人带往大营,更在回到家中后又另透过关系再写了封信给天栩交待之间的经过、让对方无需担忧……他不晓得天栩几时能收到信、也不确定自己能否收到对方的回信。但比起单单透过军情传递让那人知晓自己平安无事的消息,能有他的一封亲书,想来也能让天栩安慰、放心许多才是。
也在他等着不知能否、亦不知何时才会到来的回信之间,因伤侥幸免去了一顿家法的他过了热孝,而在伤势尽愈、调养妥当后极其反常地以丁忧之身得了陛见,却是因兵部回报上来的功绩与他连丁忧了都险些「舍己为国」的壮举再次得了帝王关注。由于其父柳明纬已夺情,柳靖云虽对帝王的召见有些意外,却也没有多想,只是原原本本地在君王的询问垂听下交代了自个儿从军四年来的大小事,并在得君王赏赐了些补药后十分本份地谢恩回到了家中。
可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是:这次陛见换来的不光只是那些补药,还有一个即便以他从四品的散秩来算亦是越级拔擢的任命——便在次日,圣上下旨夺情、以柳靖云知兵事为由任其为鲁州刺史权知鲁州州军事,要求他即刻上任以解决鲁州境内闹了五年之久的匪患。
大卫自来以朝官知州、刺史仅是武官散秩。可柳靖云如今不但连升两级由从四品下的宣威将军晋为正四品上的鲁州刺史,还名实相符地权知了自来也是由四品朝官代理的鲁州州军事,不仅是极大的跃迁,更谕示了他今后再次由武转文的可能,自然引起了朝中一片哗然……只是柳靖云行事自来规范,当年又是循「正途」经科举入的官场,再加上这四年来所立下的赫赫功绩,圣上会「灵机一动」让他这个真正「知兵事」的人来处理乱了五年、连换了四任知州的鲁州事自也情有可原。也因此,尽管朝中仍有质疑他年岁经历之人,柳靖云却仍是在半个月后离京赴任、史无前例地以弱冠之龄出知了鲁州——
第九章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当柳靖云再次回到京城,已经是三年后的事了。
治州毕竟不同于治军,所牵涉的方面更多更广、更直接关系到治下百姓的生活,并非人情练达、上下关系打点妥当便能高枕无忧,对骤然由武转文的柳靖云自然是极大的考验——尽管当初圣上特旨加恩主要是为了平定匪患,让他权知鲁州州军事只是让他便宜行事,可柳靖云当年十六岁不到便中了榜眼、在军中四年的表现又是众所周知的顶尖,不论待人如何温文谦和、骨子里面仍是个心高气傲的主儿,又岂会容得自己得过且过、只专注于军事而将到手的机会白白错失?更别提朝中仍有不少等着看他笑话的人了……好在他毕竟是正统的官宦世家出身,家中本就养有不少幕客,要想从中觅得通晓水利、钱粮、刑司等各种政事的人才并不难,这才让柳靖云得以在一众幕僚的协助下安稳度过初到鲁州时那段无所适从的日子,然后仗着他过人的才智天赋迅速掌握住民政要领、仅半年功夫便从一窍不通转为了驾轻就熟。
当然,柳靖云此去鲁州最主要的目的仍是剿匪。在民政上有所建树固然能从源头上遏制匪患进一步恶化,可真要想解决掉那些个——便是不只一批——已为祸鲁州五年之久的恶匪,终归还是得靠刀兵之利——而这也正是他最擅长的事。当年破军的同僚下属有不少在东征后选择了外放,无形中便也成了柳靖云在各地方军中的人脉,调起兵请起援无甚阻碍,所下军令也都能得着彻底执行,剿起匪来自然是事半功倍……他本就是精于战略与谋算的人物,也很擅长将各种利与不利的条件都化为自己优势。故当不熟悉军事的鲁州豪族只将他当成了下来走过场的世家子弟、一边溜须拍马一边唬弄敷衍之时,柳靖云却已先透过关系请来破军天字营的两支小队进行侦察,而在摸清诸匪虚实后由邻近州县暗中借调大军入境分头展开了镇压。
有详实的情报效后盾,在兵力充足、手下人亦没有通敌之虞的情况下,以柳靖云的能耐,对付这些顶多是粗通军事的悍匪自是易如反掌——不过五日功夫,鲁州境内最大的七路盗匪便已在他的扫荡下为之一空,与之勾结的地方豪族也被尽数下狱,却是以无数恶匪的鲜血让整个鲁州气象为之一新,于上任半年后便挟雷霆之势迅速将鲁州本已延续了五年之久的匪患解决了大半。
可他所做的却仍不只于此。
尽管必要时不得不以杀伐果决之举震慑宵小,可柳靖云最擅长的毕竟仍是偏于宽和的周旋谈判,故除去了那七股为祸最甚的盗匪后,对余下情节较轻者便改采了绥靖安抚的策略,凡主动来投便宽以待之、更可视情况戴罪立功……此时柳靖云在关外的事迹已陆续为人打听了出、又有那上千个人头的「丰功伟业」在前,那些个盗匪哪还敢不将他的话当一回事?却是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或主动投案请罪、或怀着侥幸就地解散隐遁,再没有敢像半年多前那般摆明旗帜占山为王的「勇士」;而柳靖云也在大势底定后将或剿或抚的诸盗罪行与相应的判决公告全境,内容条理清晰、证据确凿,轻而易举地便堵住了某些人试图诋毁他名声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