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见识到了柳靖云儒雅行仗之下藏有的狠劲与算计,鲁州境内仍存的豪族哪还敢再嚣张下去?自是一个个收拾了气焰夹紧尾巴做人,并认真实在地配合、执行起柳靖云所颁下的每一个政令……如此又是两年多过去,待到柳靖云任满,鲁州已是政通人和、百废俱兴,他也在吏部考评三年俱优的同时顺利摆脱了早前的杀名,不仅得了个「柳青天」的外号,更在离任时受赠了几把万民伞,所受的爱戴自然可见一斑。
——尽管这份实绩的代价,是他三年来的夙夜匪懈,以及明知齐天栩曾入关赴京述职、却因无法擅离职司而错失的重逢。
这三年间,由于公务上需要处理的事情太多,他很少有能静下心来好好缅怀过往、思念情人的机会,却总在午夜梦回间回想起彼此曾经的心有灵犀、以及在那人或撒娇或强硬的要求下展开的抚慰缠绵,然后在醒转时迎着一室空落换来满心的怅然若失,甚或黯然消魂、泪湿衾枕……
他们不是未曾鱼雁往返,可私信毕竟不同公务,彼此又才刚开始发展羽翼、仍未掌握住足够的力量,往往一封信一来一回就是小半年光景,又因是托人带信而不便谈什么儿女情长,只能在信中委婉转述近况与思念、并叮嘱对方一些应当注意的人情往来而已……相较曾经的朝朝暮暮,自是尤显道阻且长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柳靖云离京时仍在孝中,出孝后又始终忙于公务,故家中长辈虽也动过替他议亲的意思,却都给他技巧地揭过了话头——按他的心思,既已和齐天栩两情相悦、既已承诺了只和天栩一道,便是世家联姻自来无涉情爱,也断没有再将外人牵扯进他二人之间的道理……更别提和那个「外人」共组家庭、行房燕好了。幸得本朝已有卓相卓常峰这个一生未娶而官至宰辅的先例在,柳氏亦是子息繁盛、并不差他一人「开枝散叶」;在此情况下,只要能从别的方面尽到他身为柳氏子弟的责任扛住父母的叨念,一切自然再无挂碍。
——八年前,未满十六便进士及第、高中榜眼的他,仍需得暗中筹谋布置才能借外力达到自己的目标;可八年后的今日,年方二十三便官至正四品的他便与父亲仍有一段距离,可实实在在的一方大员身份,却已让他有了足够的份量按己意行事……当然,他不是一得志便忘乎所以的莽夫、不会自以为羽翼已丰便迫不及待地与父亲对上。可如今的地位无疑意味着更多谈判的本钱,行起事来自也更加便宜。
所以当柳靖云睽违三年再次回到京中、再次回到淙花巷内的柳府之时,便清楚自个儿接下来少不得得应付父母或软或硬的诸般关切和逼婚,他却全无当年仍在军中时忧心前途无法自主的不安,反倒还因这三年主治一方的经历而愈显游刃有余、气定神闲……直到得知了某件他曾一度错过的事。
—一天栩即将入京了。
齐天栩上回赴京,是为了正式接掌地字营统领;而这一回,却是为了离任另调——且不说留在破军、官阶升至统领便已到头,单是他前前后后已在地字营待了七年余、如今的十二队队长均可称为他的嫡系——尽管有一部分是柳靖云仍在时提拔的——便不免让兵部出于防患未然的理由为他另作安排了。好在齐天栩对地字营虽有着极深的感情,却仍牢记着当年同柳靖云的承诺,遂才有了这一次的进京、欲要借此次述职的机会觅得一个能让两人重续前缘的职司。
而与齐天栩的前途未定相比,柳靖云虽同样是离任回京,却是连刻意走动都不曾便在入京面圣时得了旨意——以治理鲁州有功为由封从三品银青光禄大夫,授兵部侍郎之职。
从鲁州知州调任兵部侍郎,照品级来看乃是平调。只是兵部尚书自前任致仕后便已空了半年有、另一位侍郎又是出了名的病秧子不管事,故柳靖云这回名义上仅是平调两侍郎之一,实际上却已与独领一部无异,乍看之下自然是极大的恩宠。
可这份「恩宠」,却不如表面上看来的那样简单——而这也是朝中上下得知这道旨意时未曾如上回那般掀起太大波澜的主因。
能官至高位的无一不是人精。虽知按眼下的发展、圣上此前一直空着的尚书之职多半便要落到柳靖云手里,可这么傲与其说是出于对柳靖云的恩宠,还不如说是对其父柳明纬的交换与提醒——父子同朝为官虽是美谈,可同任六部尚书便是有些犯忌讳的事儿了,更何况柳明纬的吏部尚书还足做了八年有?圣上之所以让柳靖云有尚书之实而无尚书之衔,便是为了暗示柳明纬空位走人。
对此,柳明纬虽心有不甘,却也知晓这吏部尚书之位已是自个儿的极限、而年方二十三便已主事一部的儿子明显有着更好的前景,故考虑了五天之后,这位一心以门阀为重的柳家家主最终以「年老体衰、不堪重任」为由上书请求致仕,而在君王的再三「慰留」之下承诺了续留半年以利交接……而进一步加恩柳靖云、授其正三品金紫光禄大夫并任兵部尚书的旨意,也在三天后正式下了达。
由于柳靖云才刚从鲁州解职回京,圣上还特意给了他三个月的假,着他好生休养一番……只是以柳靖云一贯的谨慎作风,却是早在正式坐衙前便开始了解起兵部人事与诸般职司——而这,也正是他之所以能在齐天栩到达京城前便知晓对方即将赴京述职的理由。
上一回天栩入京,人在鲁州的柳靖云收到消息已是三个月后的事,根本没来得及请人代为照料、接待对方一番;故今次知晓此事后,他当即让人将自个儿院中的客房收拾了出,并让柳诚时刻关注驿馆方面的消息、一待齐天栩到达便即通知他前去迎接。
柳诚是家生子,打七岁起便跟在了柳靖云身边,便是主子从军的那些年未能随侍在侧,对这位柳府大少的性格仍算得上十分了解。故听得如此吩咐之际,头一次见着主子这般看重一个人的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还是直到再三确认才理解到主子说的当真是「通知他前去迎接」而不是「将人接到」府上来。
柳靖云在京中虽素以谦和有礼闻名,可这「有礼」说的是遵行应有的礼制、而非不论对方尊卑亲疏都以大礼待之。故以他如今正三品金紫光禄大夫的身份,却要亲自去迎接一个充其量只是正五品上的军官,自然便意味着双方的交情非同一般了——而柳诚跟在主子身边这么多年来,还是头一遭见着平日总一副温稳持静、万事不萦于心的大少爷对一个人如此上心……只是他向来本份,也晓得自个儿的荣辱成败俱系于主子之手,故心下虽觉诧异非常,却仍是规规矩矩地领了命、另带了两个小厮便往驿馆蹲点候着了。
而得着驿馆伙计使眼色暗示「正主儿到了」,却是他开始蹲点后第二天正午的事儿……柳诚循着对方的眼色望去,只见一名身着武服、气质精悍,且一双眼确如自家主子所形容的那般「神目如电」的英伟男子正板着一张脸请人安置马匹准备菜肴,虽不若柳诚所见过的大官那般全身上下俱透着一股「养颐体、居移气」的雍容威势,却另有一种令人暗觉胆颤的凌厉凛冽——更别提那人似还察觉了他的目光,竟在他好奇打量时回头睨了一眼——那种整个人瞬间如坠冰窖的感觉让柳诚一时几乎想掉头就跑,却是足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压抑下了这份胆寒惊怖、挥挥手差了一名同样有些双腿打颤的小厮回去报信了。
——当然,在此之间,忠心的柳诚仍只得任命地继续盯梢,同时暗暗寄盼着那位大爷不会因此便误认自个儿有什么歹意上前揍人……好在他所担心的事终究不曾发生。便在他心下忐忑之情愈甚、几乎都想借尿遁溜号一下之时,身后已是蓦地一只掌轻搭上他肩头、一阵熟悉的嗓音随之传来:
「辛苦了,小诚……他呢?在驿馆里?」
「大……大少爷……」
柳诚先前正是草木皆兵的时候,如非身后的人一拍他便马上出了声,只怕还真有当场惊跳而起的可能……当下强耐着重如擂鼓的心跳回身招呼,只见平时对衣着打扮甚为注重的主子今日罕见地仅穿了身简练素雅的象牙色儒袍,半新不旧的衣料朴实无华,虽是半点掩不去主子那一身娴雅秀逸的气质,却让他瞧来更像是个意态风流的年轻才子、而非身居庙堂的三品大员……不过柳诚并不是头一遭见着主子如此打扮,只是头一遭见着主子穿成如此外出而已,故心下虽不免对这身衣着和驿馆中人的关系起了几分好奇,却仍是十分尽职地一个颔首道:
「那人……呃、那位爷是大约半个时辰前到的,方才已上楼稍微修整了番,眼下正在一楼大堂用午膳——便在那边角落。」
「……嗯。」
柳靖云其实刚问出口便已从驿馆内熙来攘往的人群中一眼觅得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可面对那已睽违三年余、更总在午夜梦回间不胜惦念的人,便是他心下满怀着就此冲上前去与对方相认的冲动,却仍因对方眉宇间那隐隐带着的、那源自于别离与阅历的几分陌生而不由驻足,却是于略显恍惚的一应间远远打量起了对方的容姿影貌。
——逾三年未见,齐天栩那双微挑的丹凤眼神光凛凛如旧,轮廓间那股刀削斧凿般的刚毅却已更甚,不仅较之三年前另添了几分沉稳,眉眼间亦透着几分威严,却是清楚显出了他这三年间作为一营统领的成长与蜕变、出色得让人一瞧便为之心折……瞧着如此,昔日或同生共死、或秉烛夜谈、更或耳鬓厮磨的一幕幕自脑海中飞掠而逝,却是让静驻多时的柳靖云再也按不下那满腔几欲溃决的情思和因之而起的渴盼,而终是一个抬足、由柳诚先前藏身的角落迈步而出,就此一路进到了驿馆大堂之中。
这处驿馆乃是专供入京述职的官员居住,负责招呼的伙计自也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故柳靖云虽穿了身与他三品大员身份不相符合的朴素儒袍,可当他十分自然地朝伙计微微颔首便直往大堂一角去后,那份自然流露的上位者气度却让本想上前招呼的伙计当即识相地避了开、转过头便自招呼起了大堂中其他的客人……而未曾遇到任何阻碍的柳靖云,也就这么如入无人之地地一路行至了这些年来始终让他魂牵梦萦的那人桌前。
「方便坐下吗?」
于那人三尺外——也是对方的警戒范围——停下后,柳靖云双唇轻启温声问道……那明澈若清泉的嗓音在这嘈杂的驿馆内虽不显特别突出,可对前方正迎着的人却非如此。听得那已睽违三年余的悦耳音色,本自埋首嚼食的齐天栩浑身俱颤猛然抬首,而在瞧清面前那道娴雅从容一如旧时的身影后、万般失态地一个起身上前,双臂一张便自一个使力将人紧紧抱了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