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皇上是太祖名正言顺的皇长孙,也是大明正统的君主,竟然在百年之后不能身入皇陵、不能享于太庙,你们觉得皇上是何感受?”郑洽急忙跪伏在地“臣等万死。”“起来罢,起来说话。”
姚姬道“郑先生等追随皇上的大臣其忠心可鉴,至少我是很相信的。不过你们是忠于皇上,不是忠于一些明争暗斗的势力,郑先生要明大义,要为皇上作想。”
郑洽缓缓爬了起来,不动声色拜道:“不知贵妃有何主意?”“不久前三皇子的军队攻占了武昌,想必郑先生等已经知晓了。
武昌乃湖广治所,不久以后湖广十六府不过湘王囊中之物。咱们据中游,堵塞上游,与南京的汉王成呼应之势,划江而治割据半壁将成。大事已有可为之势。机会就在眼前,郑先生等忠臣为何不进言皇上、让皇上出山主持大局号令天下,以匡扶正统?”
郑洽一时不答。姚姬又道:“三皇子出生于南京皇宫大内,就算起居注已丢失了,宦官旧臣可以作证,你们这些皇上身边的大臣也清楚。何况三皇子的湘王封号也是皇上金口玉言亲封的。湘王是皇上的皇子,又是读书明礼的人,岂能无父无君?
让建文君出山,不仅全忠孝之义,对于那些追随皇上身边多年的旧臣,也终有一个平反昭雪恢复名誉的盼头不是?”
该说的道理她都说完了,便不多言。过了许久,郑洽才沉声进言道:“此事若能得到皇后和太子的赞成,诸臣便不会有太大的反对。”
姚姬听到这里眉头微微一皱,幸好郑洽不能看着她的脸说话,所以无法察觉她的表情变化。毫无疑问她私自是非常厌恶痛恨那母子俩的,但多年的生存经验告诉她,小不忍则乱大谋。
相比之下,在小处受一点闲气其实无碍大雅。但若总体上无权无势那便连生气的资格也没有,只能逆来顺受根本没有选择,当别人是主人拥有一切处置权、权力全在别人手里时,你只能仰仗别人的鼻息和施舍过活,有什么资格去争?
而眼下这件事,是为了得到更大的权势。姚姬压下心中一股带着反胃的怒气,告诉自己:该妥协的时候就妥协,因为妥协也要有资格。
她冷冷问道:“那马皇后和太子要如何才能赞成?凡事总有个条件,若是什么条件也不能让他们赞成,那郑先生说出此关节又有何用?”郑洽道:“请贵妃恕罪,臣今日不能答复。
给臣一些时日,此事必要与大伙儿商议。”姚姬点头,渐渐压制住了自己情绪,好言道:“那便有劳郑先生奔走了,若是将来建文君的人们能合为一心,郑先生大功不可没。”
她完全理解郑洽的难处,此事确是关系复杂。其中郑洽道出的太子一系是最大的障碍,原因很简单:如今的好形势都是三皇子靠武力争得的,如果建文党组成了联盟,那将太子置于何地,建文之后的大宝谁来继承?
按礼法必是太子,他不仅已经有太子的身份、又是长子,毫无争议。但这样一来湘王这边的人能同意么,这边的人手握重兵,打天下谁不想有“从龙之功”封王封侯萌及子孙,干嘛同意一个与自家势力干系不大的太子手握大权?
唐代玄宗因为对恢复自家权力有功,太子便主动让步“时平则先嫡长,国难则归有功”一句话就让给了“有功”的弟弟,化解了争斗。
但唐代的礼法和明朝大为不同,明朝的礼法规矩趋于完善、长幼之别更重要,而且玄宗和他的哥哥本来关系就很好。
现在张宁和朱文奎的矛盾与前事比不得,极难调和。除了太子,第二大难题是“父子”建文君和三皇子本身就存在不信任的现状。
姚姬本来只是个小宫女,最初就和建文没多少家庭感情。后来张宁是在民间长大的,父子从来没见过,其关系亲疏是和太子朱文奎完全没法比的。
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当时建文听说自己失散的儿子回来了,想去辟邪教相认,结果太子在辟邪教总坛中毒,投毒者是只想毒死太子还是想把建文也一起毒死?
这事儿最后没能查出真相,但无疑给建文增加了怀疑。建文肯定会担心和三皇子的势力合流之后,自身的安危无法保障。
他一担心,底下追随他的一干人也会存疑,所谓覆巢之下无完卵。因此郑洽要从中说服建文党的大部分支持这一决定,过程相当困难。***
姚姬想过直接找到建文软禁起来作为傀儡,她不知道张宁敢不敢,反正她敢做。但那建文君隐藏得极深,除了亲信的少数人,谁也不能靠近他,更不知道他在哪里。
这主要是当年永乐帝造成的,永乐对建文一直耿耿于怀,多方明察暗访想抓到他,胡濙一二十年在查,查获过不少余党,但终无法直接抓到建文本人。
那少数人之中,郑洽就是之一。但姚姬又不敢直接拿了郑洽拷打逼供,能不能逼出口供暂且不论,眼下姚姬他们是想要和建文联盟,得到名正言顺的义。
如果用极端手段造成了激烈争斗,谁也不敢担保以后会发生怎样的后果。所以姚姬现在才认为通过妥协和商量达成目的是最好的法子,她办事无须张宁提醒,考虑问题或许比张宁更周全…
目前唯有寄希望于郑洽的能力。此人深得建文帝的信任,把陵寝都交给郑洽去筹措修建,非一般的信任可比。
另外他多次参与辟邪教这边的事,对姚姬等的情况也比较了解,当初和张宁也有几次来往,他本身有倾向湘王一系的可能。在等待的时日里,姚姬满心牵挂,她非常想要办好这件事。张宁在形势极端恶劣的战场上也能突破重围。
姚姬觉得自己在分享战果的同时,有责任克服困难为共同体作出一些贡献。常德城又下雨了,下雨仿佛比北方下雪还冷,越来越冷的天气提醒着人们隆冬渐渐到来,年关将近。出征的人们却不知何时才能归来。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一阵惆怅却又大气的男中音从蛇山之巅的黄鹤楼上传到风中。迎风翘首的人正是朱恒,他下巴的胡须在风中吹得凌乱,神情略带悲凉…
但事实是黄鹤楼附近的山峰上已经架上了三十几门大小火炮,这里居高临下、控扼全城,整座武昌都在朱雀军的武力威慑之下。
明明是值得庆贺的时候,朱恒则在此惺惺作态。一旁的张宁没干涉朱恒在这里夸张的个人表演,或许每个人有其独特的情绪宣泄方式,矫情并不是一种罪过。
从黄鹤楼上俯视全城,一座城都在股掌之间,如果将目光向南放得更长远,此地高屋建瓴,极目望去、整个湖广广袤的大地都将囊括胸怀之中。朱恒穿着一件飘逸的长袍,头戴幞头,背着手远眺前方,谁也不知他此时作何感想。
一阵大声的诗歌吟诵过后,楼上还有一阵大音希声的古筝声音,军乐队的陈老头闭着眼睛正陶醉地拨弄着怀中的琴弦。此时此景让张宁偶然生出些许感概。就在这时,只听得楼下一阵人声嘈杂,将清远的古筝音乐意境也破坏了。
张宁走到楼边向下看去,一个武官已经带着一队人阻挡了上来的人群。楼外飘着小雨,寒风簌簌,那年轻武官好像穿得很薄,也没着甲,瞧背影好像是周忠,就是周梦雄的儿子、张宁的小舅子。周梦雄的儿子之前一直没有从军,直到周梦雄出任“武昌营”指挥使、节制常德近左府县军政之后,他的儿子才到朱雀军中任职,并追随湘王北伐,其实就相当于人质。
张宁当然不想作为人质周忠意外战死在战场上了,所以任命他做了一个侍卫长,只需要待在安全的中军。
所以周忠现在连盔甲都没穿,身上穿着一尘不染的军服、领子洁白,一身打扮如新郎官一般整洁,作为武官却完全不像打仗的人,腰上按着的佩刀也等于是装饰。
不过此人的腰杆听得笔直,和一般武将五大三粗的样子完全不同,仪表很有一番风骨。周忠阻挡人群时的表现更让张宁有些刮目相看,十几岁的儿郎竟能怒目自威,口齿清楚地在人前喝道:“未得湘王允许,任何人不得靠近黄鹤楼,敢强闯者,格杀!”他的口气和姿态都露出一股不可侵犯的样子,手下只有十几个军士听罢把手里崭新的火绳枪抬了起来,吓唬人壮声势,但枪里面估计没弹药,这帮新兵会不会用火枪还是问题。张宁见状回头对陪同的将官说道:“虎父无犬子。”
上来的人群里一个穿着红袍官服没戴帽子的人走了上来,大声道:“要杀便杀!我等有负朝廷重任,丢城失地,今日就是来求死的!”黄鹤楼上,一个文官听罢冷哼道:“惺惺作态!这帮人等不及了,是要来试探王爷的态度,如何处置他们。”
张宁没开口,转身走到摆着纸墨的案边,提笔极速写了几行字。他拿起纸吹了一口气,回顾左右,目光在朱恒的长子朱升身上停留下来。
他遂招了招手示意依然只有十几岁的朱升过来,将纸条交给他,叫朱升给下面的地方大员拿去,并嘱咐了他说几句话。
因为张宁刚才当众赞周忠虎父无犬子,朱恒难免有点攀比之心,便在一旁咳嗽了一声,提醒道:“升儿,你传的是王爷的话,下面那些人无论多大的官、现在都怕王爷。”
“是,父亲。”朱升忙应了一声,便带着一个年长的小官和两个书吏走下黄鹤楼。他让周忠的人让开一条路,大步走到那些人的面前,抬手做着手势示意那些人消停,但一帮官僚见来人是个胡子都没长得小子便未理睬只顾嚷嚷。朱升便道:“湘王亲笔手令,你们要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