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云中府依然冷的厉害。
赵航把身上的斗篷摘了下来,走到桌边倒水,一边倒,一边儿问身边的小兵:“还有多少尸体没有处理完?”
那小兵脸色刷白,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抽抽鼻子道:“大概还有千把人吧!石炭不太够了,正等着新的呢!汪校尉怕耽误了事儿,便先拿石灰,把那些尸首都先给,先给……”他抓耳挠腮地想着形容词,终于找到了合适的词儿来说:“先给腌上了!”
赵航正喝着水,一听这句话,满口的水都给呛了出来,紧接着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那小兵吓了一跳,赶紧伸手跟赵航捶背,赵航咳嗽了好一会才缓过来,转头看看小病那惨白的小脸,也有些不忍:“好了好了,不用捶了,我没事儿了,只是刚才不小心把水呛到气管里了。以后再有去那边传话的活儿,我会安排别人去做,你就老实跟在我身边吧!”这小兵才满十五岁,刚刚够了征兵的年纪,赵航看着他,便想起那个叫做陈喜宝的,在核瘟中死去的小病。在赵航眼里,这个叫做王善的小兵根本就还是一个孩子,所以才把他要到身边,除了每天需要跟着大家去操练,只让他做些传话之类的小活儿。谁知道今日却忘了,让他去传话的地方是处理尸体的地方,想来这孩子是吓到了。
因为核瘟,云中府这边的部队大规模减员,所以正月还没过,便又开始了新一轮征兵。可怕的瘟疫让着周边人心惶惶,相比之下,卫生条件较好的兵营反倒像个避难所。
对于灵丘县的孙家母子来说,也是这样。孙家在灵丘县是个普通人的小康之家,孙二掌柜在一家绸缎铺子做事儿,一年能得一百多贯,靠着这些钱,他把三个儿子都送进了学校念书,一家子过的挺不错的。谁知道核瘟袭来,孙掌柜跟两个儿子接连染病,他病的不算重,只是发烧,可两个年幼的孩子则病的非常厉害。小儿子,二儿子先后死去,孙掌柜拖着病体爬起来,赶着车去埋儿子们,他不许妻子跟大儿子碰这两个孩子,因为他听说过死去的核瘟病人传染性是最强的。他上了马车,明知道妻儿在背后流泪,却死也不敢回头,他强撑着身体赶着车,把儿子们送到了外面的化人场,然后自己也栽倒在地上,再没有起来。
孙掌柜给妻子留下最后的话便是:“好好照顾大郎,只要他活着,咱家就没绝后。”
其实孙掌柜死前,正确的防疫知识就已经通过云中府的衙役传过来了,有几天,有人在街上敲锣打鼓地宣传灭鼠,消毒……可是已经晚了,满县城的死尸,老鼠跳蚤遍地,死人比活人多,这时候哪还组织的起来卫生消毒的队伍?这时候,这疫情哪里是单独的一家两家能躲得过的?正好征兵令被贴到了县城门口,孙掌柜的妻子郑娘子便有了主意。
“这阵子虽然偶尔会打仗,可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没有兄弟没有家室后人的兵是不会被派去当先锋的……反正呆在这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丢了命,那还真不如去当兵,起码不会饿死。”郑娘子读过一点书,很快便拿定了注意。她早打听到了军营里的情况,听说云中府来了援兵,军营里的卫生条件也相对较好。春天这一场雪下来,他们家里连烧的炭都没了,男人们都没了,下人也跑光了……娘两个耗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索性让儿子去争一条活路。
这位郑娘子也是个女中豪杰,她把家门一锁,自己也跟儿子一起逃离了那个小县城。到了征兵的地方,她的儿子孙药师因为认字,又会骑马,直接被召成骑兵,有了不错的待遇。她自己则直接跑到军需官那里说:“我做得一手好菜,可以到营里帮忙做饭。我不要工钱,给口吃的就行。”
这年月男人会把当兵当活路,可女人,除了政府采购的营妓,谁没事儿到军队找工作?那军需官当时就愣了,好半天才十分无奈地说:“满军营都是大老爷们,大嫂您怕是过去不方便。再说做饭自然有做饭的人,也都是男人,您手艺再好,怕也挥不动那大锅铲”
郑娘子并不气馁,继续问道:“那缝缝补补呢?我不信你们营里不缺缝缝补补的人,还有照顾病人,给病人换药喂药这些事儿,女人做起来,比男人方便多了。”
那军需官是个好脾气,便解释道:“您说的一点儿都不错,这些活儿,女人做,是比男人强很多。可是,这位大嫂,我们军营里没有干这个的女人,您一个人过去,怕是对名声也不好……”
郑大嫂惨笑道:“我男人,还有两个儿子都死了,就剩下这个老大,才报名做了骑兵。我一个人也没地方去,这才想着到营里找个活儿,至于名声,我都这么大年纪了,哪里还计较这些东西?能有口饭吃就行了。”
军需官对郑大嫂是同情的,可是他实在做不了这个主。虽然她已经快四十岁了,可徐娘半老,也有三四分颜色,真把她召到营里,住哪里?营里的士兵们都是住大通铺的。虽然她说是有口饭吃就行,可是衣食住行什么不需要安排?这事儿真不是小事儿。郑大嫂也是个倔强的脾气,便在征兵处跟军需官软磨硬缠地没完没了起来。
争执间,赵航路过此处,见这边乱成一团,便问是怎么回事儿,那郑大嫂见赵航一身戎装,穿的比军需官还体面,赶紧走到他身边行礼,把自己刚才跟军需官说的话又说了一遍,赵航听罢,顿时灵机一闪,天,这阵子总觉得临时组织的医疗队有哪里不对劲儿,感情问题出在这里!一群大男人,除了个别的人,大部分都粗手笨脚的,哪里适合照顾病人?
赵航先安排那位郑大嫂在驿站住下,随即便找上这儿的最高长官李将军,跟他说了自己的想法,李将军也是严青的老部下,对赵航挺不错的。这会儿听他说了想法,觉得有道理,但也提醒道:“这件事儿虽然是好事儿,但是处理不好的话恐怕会惹麻烦。”
赵航一脸不在乎:“管他呢,要不然我去给官家写个奏折?对了我这个级别可以直接写奏折给官家么?”
李将军嘴角直抽:“好像不能……不过如果通过大将军那里,倒是可以把你的奏折递上去。”满朝的散官那么多,要是随便一个六七品的小散官都有事儿没事儿就给官家写个奏本,那可真乱套了。
哦,是的,赵航当官了,虽然只是个没有实际工作的散官。一直在外旅行的赵宁回到了开封,听说了他的事儿,便跑去疏通,替赵航弄了个六品承德郎的散官当,反正这么一闹,赵航的处境很有些像李想当年,到处都是他是赵明诚的私生子的儿子的说法。严霜笑的打跌,写了信过来嘲笑赵航,严青也写了信对他表示嘲笑,赵航郁闷的要死,这么一算,他可真算李教授的孙子辈儿了,真是苦逼死。苦逼归苦逼,但有个官职在身,做起事情来还是比较方便的,至少不用到处行礼啊!这毕竟不是在太原了,在太原,他跟谁都不用行礼,到了云中府,没个一官半职,办事儿确实不方便。只是找好实在不喜欢文官官服,所以便让自家厂子做了套呢子料子的军服穿,外头套了一套严青送他的质量不错的轻甲,一般人一看看去,只会当他是个武官。
李将军挺喜欢赵航的,他这里原本因为核瘟死了不少士兵,幸好及时得到了如何防止核瘟扩散的办法,情况才逐渐稳定下来,后来听说办法是严大将军的女婿想出来的,他便对这个素未蒙面的赵大郎很有好感。再后来,赵航跟着一群军医过来云中府援助,他亲眼见到赵航跟大夫们一起照顾病人,还给他们提了很多有用的建议,就算有了官职依然一点架子都没有,对赵航的好感更是如脱缰的野马一般蹭蹭地窜。甚至想着这要不是大将军的女婿,他就给自家女儿抢来做女婿了。不过这个念头也只是一晃,没几天赵航跟他混熟了,各种不靠谱的举动频出,他顿感幸好这是严大将军的女婿,要不然真的介绍给自己女儿,成了自己女婿,那可真是苦逼死。
这会儿赵航提出的办法,他心里觉得荒谬,可又觉得似乎挺有道理。什么男女混杂有碍风化这类的说法那纯粹是酸文人才在乎,他是个带兵的,只要对手下的士兵有好处,那就是好办法。不过这东西确实不是那么简单的,这些兵一个个都是常年不见女人的饿狼,这要是招一群女人过来做事儿,一个不小心出了什么不好的事儿,这可是会有大麻烦的。
这么想着,李将军便又觉得这事儿不太妥当,便又跑去找赵航,赵航正耳挠腮地写信呢。李将军走近一看,之间那张纸上写着:“官家,你好,我是六品承德郎赵航,就是您在年初的时候才任命的那个。我现在正在云中府给洪知府跟李将军帮忙……”写的全是大白话也就罢了,关键是,这个破字也太难看了!
李将军看的嘴角狂抽,我了个大擦,这位比我文化水平还低!女儿我错了,我前几天居然觉得他要是没未婚妻的话,跟你也挺配的……配个屁,这绝对是个草包。
赵航见李知府过来,愁眉苦脸地说:“您来的正好,快帮我参谋参谋,奏折这东西我没写过啊,这可怎么写啊?”
李将军无力地摆手:“这个先放放!大郎啊,我过来,是因为我仔细想了想你提的这个事儿,真要做的话,怕是麻烦很多。”李将军慢慢地把他的顾虑都说了,然后建议道:“还是先别忙着上报,咱们再自己琢磨琢磨。”
赵航认真地听完,点点头,又摇摇头:“这事儿的具体实施确实需要好好做个计划……不过奏折我还是想写的,如果没有正式的命令,许多事情都没法做。”
李将军皱眉:“还是先缓缓,如今事情这么多,还是从长计议——”
赵航摇头:“从长计议的事儿,往往计来计去就计没影了。这件事儿,不止是一个医疗体系的问题,还涉及了许多问题……我过去想过的许多事情都可以通过女性医务人员的存在而得到改善。这件事儿,拖不得。”
作者有话要说:说起来,我一直认为,军队里女护士的出现,并不止改善了医疗条件。更重要的是,让士兵们的心灵得到慰藉。
想想吧,每一天都面对生离死别,每一天都在血与火中挣扎,再坚强的人,又怎么能不疲惫?一个不小心,就变态了。可是如果军队里有女性呢?就算是白林喜那样的变态,他会好意思在女孩子面前说这样的话么:“我前两天强了个十四五岁的雏儿……”:“我扒了个皮肤很好的小娘子的皮做人皮鼓……”或许这种变态在行为上不会收敛,但起码他传播负能量的几率会降低很多。对于普通士兵来说会更明显,别的不说,想娶媳妇的士兵起码洗脸剃胡子会积极很多(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