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在大石头上睡的时间总是不长,他的腿一遇阴冷就会酸痛难耐,往往睡不了太久,或者晚风吹得太厉害,就会被痛醒,断过的肋骨也会隐隐作痛。
这时候天色多半暗了,下山的路灯也亮了,他收拾一番,打扫祭坛,将腐烂的过期祭品清理掉,擦一擦山神像,扫扫掉落在庙顶的叶子,便沿著石板路下山。
晚饭在三舅家吃,有时候是三舅妈做饭,大多数时候是他做。两个弟妹一个在县城,一个在省城。三舅妈毕竟也上了年纪,三舅又常腰腿酸痛,他便每日都跑来帮忙,做做饭、做做家务,帮忙一些农活。
之後他就回家,将一个自己用棉布缝的护膝套在瘸拐的那条腿上防寒,一边看电视一边编一些明天要卖的竹玩意。
他爱听人家唱歌,也爱看唱戏,总之就是幼时从收音机里能听到的那些东西,不爱新闻,不爱各类的电视剧与电影,不关心大山之外的一切。
十几年山外的生活并没有改变他,他仍是那个简单而古朴的山的孩子,简单纯粹的一天,再复简单纯粹的一天,空气的纯粹、水的甜美、活著的快乐与痛苦,他用他全部的身体与精神去感受,没有将时间分给其他任何於他而言无谓的追求。
山神在他每一天在大石头上睡下时的梦里出现,起初还正经地温和微笑,揉他脑袋,安抚他的伤痛,时间久了,这没谱的神仙见他渐渐从悲痛里走出来、逐步恢复正常於是开始一如既往地懒懒洋洋、没形没象了。
「明天记得给我烧包烟。」刚吃了一只封在塑胶袋里的卤鸡腿,山神一边学白日里的游人翘著二郎腿,一边剔著牙说,修长的两腿翘在袍子里,倚在石头上,一副大爷模样。
「抽烟对身体不好。」大河竭力劝说。他经常见三舅妈劝上了年纪的三舅别再抽了。他自己就没碰过那东西,一是呛口,二是浪费钱。
「唉!」山神倏忽一下飘过来,拉扯他最近胖了一些的脸蛋,「傻瓜。我是神仙,还能身体不好?」
然後作恶狠狠威逼利诱状认真地嘱咐,「要那个叫﹃云韵﹄的牌子,其他牌子味道太重,我抽不惯。」
还会挑牌子呢。
大河简直哭笑不得,然而惯常地对山神的要求毫无抵抗,点点头说:「好。」然後又说,「三舅田里的西瓜该熟了,我今晚去看看。」
「要半个就是了,多了吃不完。」山神一边说一边觉得自己十分好心,还替他节省粮食。
大河憨憨地笑,「好。」
「哎呀!大河!你怎麽又在这里睡起来了!」隔著层薄雾,隐约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
「我要醒了。」大河习以为常地憨憨笑著说。
山神无所谓地摆摆手,一副你快去吧明天见的样子。
谁料大河突然凑上来,揽著山神的肩,笑著往他受伤的那张脸上亲了一下,嘴唇暖暖的,轻轻地啵了一声。
「明天见。」
山神愣在那里,等这虚幻的梦境消散了,他还愣愣地站在瑟瑟轻鸣的竹林中。
直到看见大河背著摊架往山下一瘸一拐走著的背影,才陡然打了个颤,抬手摸上自己半边脸颊,接著又好像察觉到热度似的,遭了烫一般把手拿开。
他面上仍是那淡漠的神色,看著大河已经消失的背影,突然叹了一声,「……傻瓜。」
然後他自己都没有发觉地,有些寂寥又甜蜜地,弯了嘴角。
大山的知名度渐渐地打出去了,虽然不算什麽名山大川,但是景色秀丽别致,仍是吸引了四方游人,最初只是些周遭城市的閒云野鹤,到後来,连北边东边都有游人专程飞过来休閒度假。
那一年从初夏就开始热起来。大河回山里住了一年多,终於有了一些精神,有时大半个白天都去田里帮三舅农活,到下午才上山摆摊。他枯瘦的身体一点一点恢复强壮,皮肤晒黑了些,却是更加健康的黑亮。
要说他像只黑豹,偏偏又瘸了条腿,且成日不吭声地低头编竹子,倒不如说像头黑皮的大水牛,闷头闷脑又悠閒自得。
游人稀少的时候,他会像水牛一样摇头晃脑地哼上几句刚学的曲子,调子是完全不著边,但是中气十足,连著唱上好几句都不用歇。
这天正在屏著气啊啊呀呀,突然一个小脑袋从摊前冒了出来,吓得他一噎,差点呛住。
那是个戴著大花朵发夹的短发小女孩,只有三四岁大秋秋若是还在,也差不多是这个年纪了学著他摇头晃脑了几下,眨巴眼睛催他,「叔叔,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