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将要灭顶,肺部忽一搐,仿佛底部破了个小洞,空气丝丝泄入,瘫痪的身体复又动起,但随时可能再停摆。耿照把握时间拼命往上游,只求在力量用尽前冲出水面。他并不知道:胎儿在母亲腹中时,是于水中呼吸的。
及至呱呱落地、哭出第一声之后,其肺便逐渐长成为陆生的样貌,不复胎藏时,再不能于水中呼吸。被晶体异化的池水,性质与孕妇腹中羊水近似,本有供输营养与空气的功能。
耿照命悬之际,化骊珠再度生出功用,自吸入肺中的浆水析出些许空气,助他逃生。此非常法,效用毕竟有限,耿照奋力泅近水面,离叶隙仅一肘之遥,却再也吸不到半点空气,肺部只剩灌满浆水的闷痛,身子一脱力,整个人倏往下沉。(我…要死在这儿了么?)一条藕臂倏然入水,捉住他的腕子,奋力提出水面。
待耿照回过神时,不由自主剧烈呛咳,像要咳出心子似的,趴在巨叶之上呕着酸水,涕泗交下,极是痛苦,但总算捡回了一条命。这还不是最难受的。咳呕略缓,只觉胸腹间热辣辣地痛着,低头一瞧,赫见几道长长的殷红血痕,皮开肉绽,似遭鞭笞。
转念明白:“是了,叶盖的边缘都是倒钩尖刺,我身子沉重,硬拖将上来,岂无摩擦?”比起溺于池底,再多刮几条都嫌便宜,自无怨言。倒是染红霞无比心疼,帮他拍背顺气,歉然道:“我不是故意弄伤你的,我已尽量避开啦,只是…唉!是不是痛得厉害?要不…要不你骂骂我好了,我心里好受点。”
耿照一径摇头,好不容易缓过气来,低声道:“多…多谢你啦,红儿。若非有你,我命…休矣。”染红霞俏脸微红,既欣喜又庆幸,一扫入睡前闷郁,抿嘴嫣然。
“别说谢。一人一遍,两不相欠!你要有什么意外,我…该怎生才好?下回,不许半夜一人偷来玩水啦!”原来她于寐中发动神功,抽炼藻浆奇力,化寒气自毛孔散出,凝气成壳,再徐徐纳入经脉中,循环周天,以为己用…
如此反复六度,暗合阴数,功行圆满后苏醒,赫然不见了情郎。最初并未想到在池底,以为他趁自己熟睡,又潜回地下水脉探查,正欲取异藻为照明,忽见池心白光冲天、自水底破浪而出,水面像是沸滚似的翻腾不休,忙跃上巨叶观视,恰见耿照奋力上游,及时抓住了他。
耿照哭笑不得,待元气稍复,才将池底所见约略说了。染红霞睁大美眸静听,并未插口发问,听完沉默良久,轻声道:“我猜…那跟你腰间的物事,兴许有关?”
耿照想起化骊珠在水中大放光芒的模样,自都教染红霞瞧去了,再难隐瞒,反掌握她一双柔荑,正色道:“我…我有很多事没同你说,却非是故意欺瞒,有些来不及告诉你,有些却是答应了别人要保守秘密,不能违背誓言。
我这样说你或许会不高兴,但我答应这些人这些事,却是在与你相约白首之前,我若轻易背弃,岂非亦将负你?便是打死了我,这也是决计不愿的。”
染红霞想了一想,忽然展颜笑道:“我从小就不是好奇心重的孩子。奶娘经常说我:“小姐呀,你怎都不问为什么,没见过像你这样的孩子。”你瞧,我就是这样,不是什么事都非知道不可。”
两人都笑了。她顿了一顿,又续道:“符家姐姐同我说,每当心生怀疑时,就想想自己当初喜欢上的是怎样一个人。
我想了又想,还是决定相信你,到现在都是信你的,无论你做什么说什么,看起来多么吓人多么不堪…我都信你。而且会一直信下去。就算旁人笑我傻,我也不管啦。”“红儿!”
耿照心中感动,不由得握紧了她的手。“不过,”染红霞认真道:“于你有害之事,我一定要知道,你决计不能隐瞒。
受伤了、生病了,有什么敌人,可能发生什么危险…我通通都要知道。我…我比寻常女子更强健,也觉得自己很勇敢,甚至比大部分的男子要强,对我隐瞒并不是体贴。你若做不到,我就不能再这样信任你啦。”耿照点点头。
“我答应你,决计不隐瞒于我有害之事。”“那个…”染红霞红着脸咬唇,下巴朝他腰间一抬。“会不会疼?还是…对身子有什么不好的?”耿照摇头。“不疼,它还救过我很多次。”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染红霞取过撕碎的裙裳替他裹伤。他胸腹间的伤口虽深,但浸泡过池心之水,又敷上了嚼碎的藻浆,包裹布条时早已止血,略有收口的迹象。
耿照有心试验池底结晶的异能,遂于巨叶上歇息,并不返回岸上。一觉醒来,果然伤口只余几条浅浅红痕,除了略微发痒之外,看不出受过颇深的皮肉之伤。
池底的异晶自还藏有许多秘密,但眼下既无工具也无人手,加上化骊珠与异晶似有某种莫名的联系,一旦运起内力、刺激了骊珠,怕又生出不可预料的变化,非是耿照对异晶不敢兴趣,而是冒不起这个险。
待脱出此地做好准备,甚至有蚕娘前辈这样的万事通随行照应,再来一探究竟未迟…耿照在心中暗暗发誓,一定再回到圣藻池来,彻底研究水下的那块发光晶体。
休养充足,两人这回备妥了足够的藻浆包袱,又回到那条通往地下伏流的甬道中探险,可惜染红霞失足之处,便已是甬道的尽头。
那伏流水面甚是宽阔,两人双手各举一包藻浆,仍照不到对岸,染红霞懊恼不已,咬唇跺脚:“要不你用肚子照一照?昨儿我瞧那光芒极亮,未必逊于火把。”
“这…也不是我想它发光,它便能发光的。”况且为了照明,任意以真气刺激骊珠也未免太过危险。
耿照想象自己腹间大放光明,失控掉进水里、又缓缓飘走的模样,忍不住叹气摇头。此间水流异常平缓,水面上几乎静止不动,难怪前度接近时,连水声都没听见。
但耿照犹记得伸臂入水的那种汹涌之感,若非他反应及时,染红霞恐已被漩流卷走。只能认为这条地下伏流的河道越走越宽,因此表面的流速平缓,但水底下暗潮仍在,未可小觑。
这条路走不通,倒成了两人的现成浴房。染红霞以布巾浸水,细细洗去身上的黏滑异感,耿照也略作梳洗,将两人身上仅存的衣物洗濯干净,撑在藻池水面的巨型花苞上风干。
往后的大段时间里,二人反复做着同样的事:钻入钟乳石隙寻路,累了便退回地宫服食异藻充饥,运功化纳奇能…
只不过地点改在圣藻池心的巨叶,而非是原先的池畔石隙。池底的异质结晶,对恢复疲劳的效果极佳,两人的睡眠越来越短,似也更不易疲累,计算流逝的时间益发困难。
耿照估计距二人爬入地宫,应过了三天左右,但实际可能更短或更长。到得“想象中”的第四天上,地宫四壁所有能钻人的孔隙都被搜了个遍,染红霞望着自己亲手以尖石刻下的记号,良久无语,俏脸上既非失望也无惊恐,甚至说不上懊恼悲愤,而是难以言喻的茫然。
“我们…要死在这儿了,是不是?”她轻声喃喃道。耿照回头,本想为她加油打气、好生抚慰一番,却见玉人的神情似笑非笑,像是松了口气似的,片刻才幽幽说道:“也好。这样…我们就不会分开啦。”
耿照听她口吻宁静平和,说完甚至展颜含笑,不由一悚,双手紧握她香肩激励道:“别说傻话!我们能出去的。我一定带你离开这里。你瞧!”
指着壁角一片坍塌的碎石堆砾。当初染红霞拿来刻画记号的尖石,便是拣自此处,与四周石笋钟乳交错的地景相比,显得格外不同。“这儿原来该是一处通道,后来给人弄塌了。我猜想凌云三才出入圣藻池,走得便是这一条甬道。”
染红霞迟疑道:“所以…我们能再挖开它么?”耿照摇了摇头。“便有一掌轰塌甬壁的惊人修为,也不能倚之破开坍塌的坑道。破坏比再造简单多啦,要凿开这处坍方,不但须有尖凿利锄,恐怕还得用椽柱架起,边挖边做支撑…”
沉吟之间随手比划,仿佛身旁真有一队苦力,正等他派发工作似的。染红霞凝着盈盈妙目瞧着,忽然“噗哧”一声,晕红双颊,面上羞意宛然,咬着嘴唇低头窃笑。
耿照回过神来,也有些不好意思,搔了搔脑袋,讷讷笑道:“我这人就这样,说到工法脑子便傻啦。你要不叫醒我,一会儿怕要算起这斗拱梁柱共需几材了。”
“才不傻!”意识到自己有些激动,染红霞小脸更红,拉着他的衣袖细声道:“我…我挺喜欢听你说这些的,好…好厉害的样子。很…很是威风。”耿照想不明白工头有什么威风的,却爱她的娇羞可人,笑着将她拥入怀里。
“我们从原路出去。”俯望着染红霞讶然抬起的晕红脸蛋,自信满满地说:“在九品莲台下挖甬道之人,必定知晓圣藻池的存在,也知道原有的出路已然不通。既然如此,何必开挖另一头?”染红霞闻言一凛,立时会意。
阴谋家堆置苦力、匠人尸首的那一侧通道,绝非毫无用处,可能是通风井,也可能是另一个预备出口。两人均是即知即行的行动派,更不犹豫,立时循来时的甬道爬了回去。
耿照爬至中途,发现前头并非漆黑一片,隐约可见淡淡月华,一怔之下,不禁狂喜:“是上头的人,挖开了倾圮的莲台!有人…有人来救我们,我们…我们有救啦!”加紧爬出,回身将紧跟在后的染红霞也接了出来。月光自头顶射入,犹如一条淡淡烟柱,在地面青砖映出碗口大小的散华。借着月光映照,他取下墙上另一支浸油火炬,以工匠所遗的两柄凿子敲击火花“轰!”一声炬焰燃起、油花四溅,两人本能眯眼转头,好一会儿才习惯。事隔多日,终又见到了文明之光。密室高不过七八尺,顶上的开口再掘大些,有攀拉着力处,施展轻功便能游墙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