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玉节不欲教人看出心神悸动,用了偌大定力,反覆提醒自己“回去再看不妨”依旧翻过了七八页才掩卷,交与身畔的薛百螣。薛老神君不发一语,呼吸却微妙地一重,旋即变得比这才更轻细,明显是刻意压抑所致。
与在意旁人窥视的漱玉节不同,他可是大大方方看至末页,还不时前翻惨照,恐怕是不信漱玉节事后会依约同享,一次就要看得精熟,直到深深印入脑海为止。“老神君…”漱玉节强抑心头不满,低声细问。“以为如何?”“令人大开眼界。”
薛百螣神思不属,答得稍嫌敷衍。以他的年岁,背诵的本领原比不上年轻人,众目睽睽下又不好大声朗读,此际正是反覆默背、加强记忆的关键时刻。
“值不值得?”漱玉节面上不动声色,似是无心而问。“值得什么?”薛百螣颇受干扰,不禁蹙起稀疏灰眉。
“值不值得…”漱玉节语声忽低,终于引得薛百螣抬起眸子,凝神欲听,这下无论原本背得什么,都只能就此打住。
“赞同七玄合并,共推盟主?”这事本不该于此时此地讨论,就算要谈,殿中这么多双耳朵,横竖也谈不出什么结果。
薛百螣江湖混老,精得猴儿也似,微一转念,便知她真正的目的是什么,冷哼一声,低道:“与虎谋皮,皮焉瘦哉?”
漱玉节不怕他明白,或许在她心里,恰恰便要他明白,赭皮薄册黑岛可与他白岛平分共享,犯不着偷,对他露骨的不满毫不回避,暗忖道:“原来你已打定了主意,要与我唱这个反调。无怪乎生吞活剥,担心再无入眼的机会。”
淡淡一笑,低道:“指不定我帝窟五岛,才是那头虎哩。”薛百螣冷笑不语。鬼先生顶着众人的猜忌、怀疑,乃至轻蔑嘲笑,一路走到了现在,此际于他,不啻是收割时节,弥漫在阴冷空气间的沸血余温、擂鼓般的急遽心跳,甚至是如滚雪球一般,不住积累膨胀的贪婪与野心…
嗅起来都是那般甘美诱人,充满含笑收成的欣悦。但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再美人的醺然酣醉,都将迎来清醒的一刻。“明知上头有钩子,可这饵实在是太香啦,怎么都得咬一咬。”饵冥途叹了口气,摇摇光秃的脑门。
“只是胤家小鬼,凡事做得太尽,乍看虽无破绽,然而‘无有破绽’本身便是最要命处,人心疑你,用不着证据的。
没有我等,你一洋能搞到妖刀,兴许这回的妖刀根本就是你放的。你有不靠刀屎,便能析出妖刀内藏武学的本事,看来也似乎不假…”
扬了扬枯爪中的精致小册:“那你还要我等做甚?扮家家么?老狼是贪哪,这点我一辈子都没否认过,可你要当我是傻瓜蠢蛋,拼着不要你手里的妖刀武学,今儿也要你在这儿躺下。你道我等七玄,是任你揉捏耍弄的烂面团?”
语声一落,杀气陡然迸出!殿中气氛一凝,森寒更甚凉夜,多数的灯笼后气机隐动,飕飕锐响交错纵横,削下无数尘羽,正是劲招起手之兆,却非是提防狼首发难,所向不约而同,竟直指居间的鬼先生!
无视周遭剑拔弩张,鬼先生迎着头顶簌簌落下的积尘,纵声大笑。“狼首说得极是!妖刀武功,从来就不是本座的目标!
诸位若要,我连提取刀中绝学的秘密,亦可随手赠送,毫不吝惜。狼首不妨把这个当作花红,七玄一统之日,人人得之,也好一庆我族这迟了千年的大盛事!”***
“一统七玄”非是什么禁忌的字眼,七玄与指剑奇宫一样,皆源于古纪时代的鳞族血脉,此事在东海虽不算人尽皆知,却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秘密。
问题是:七玄分治达数百年,各有传承,实际上已是七个独立宗派,不仅谈不上“同气连枝”彼此间的龃龉不快、恩怨纠葛,几百年下来也没少攒些个,其水火不容的程度,未必稍逊于邪正之别。如今大剌剌地喊出“一统七玄”的口号,直与“消灭六派”无异。
否则五帝窟自是五帝窟,集恶道依旧是集恶道,各拥山头,谁人自愿放弃宗嗣,平白教你“一统”来试试?
是以当日在新槐里大杂院,薛百螣隔墙听翠十九娘发此议论,才会如此反感。对薛老神君来说,光是帝窟五岛争宗主大位,就已经够头疼的了,还让你混一了七玄,一家伙同七个门派里的高手们竞逐权柄?傻子才犯这等浑!鬼先生语毕,原本杀气腾腾的聂冥途忽然失笑。
“他奶奶的!胤野鬼灵精也似,怎会生出你这样的傻儿子?我瞧胤丹书也不笨哪。你爹人是迂了点,脑子却清醒得很,决计不会说出这种笑掉人家大牙的蠢话。
莫非你到了这个年岁,还在听龙皇现世、重返九渊的睡前故事?哼,一统七玄…我呸!”“狼首此言差矣。”
岂料开声的却非是鬼先生,而是帝窟宗主漱玉节。“龙皇传说,乃是鳞族之根本,使我等七玄前贤得以开宗立派、绵延至今,便于帝窟五岛之内,现今仍有受龙皇遗惠之处,未敢或忘,料想集恶道也是这般。
指剑奇宫自诩正道,号称拥有三百年真龙之传,却早已抛弃出身根本,向央土皇权卑躬屈膝奴颜以侍,我等羞与为伍,早早弃之。狼首对己身之所从出如此不逊,何异于奇宫一干悖子?”
聂冥途异眸放光,嘿嘿一笑,并未接口。漱玉节操着清脆动听的嗓音说完,转向鬼先生。“然而胤门主此说,却规避了一个极其紧要、又无可解决的疑难,纵使原先诚美意也,出口却成灾殃,较之狼首言,则更加不当。”
鬼先生摸摸糊纸面上的鼻子部位,虽不见其容,举手投足却透着莫可奈何的神气,几令人生出“面具苦笑起来”的错觉。“小子识浅,望宗主赐教。”
“不敢当,门主忒谦了。”漱玉节老实不客气地接过话头,娓娓道:“七玄开宗,已传十数乃至数十代,我漱氏自有宗谱以来,便在水神岛落脚,倚之行走江湖。
先祖于玉龙朝时做得什么,反倒不甚了了。可见,七玄从开始便是互不相属,不是由什么组织里分将出来,自无‘合’之一字可言。“既非旧制,那便是门主的发明了。为此,须得有充分理由,说服我等六派放弃既有祖宗成法,合一大派。
此事与龙皇、鳞族血裔无关,如适才言,非是昔日玉龙朝有个什么一分为七,须得复原。你提出了前人所未发的全新构想,原该告诉我等:‘何以七玄非混一不可?’”符赤锦一贯不喜她的心机城府,也讨厌与她言谈之际,不得不时时提高警觉的纠结,此际却几乎要为她鼓掌喝采起来。
漱玉节没有狼首的粗鄙,也无恶佛之霸气,更不似祭血魔君咄咄逼人、阴阳怪气,然而她一上来,就把鬼先生倚之为护符的“祖制说”破了个干干净净,何止摧枯拉朽?简直釜底抽薪!七玄乃鳞族血裔,与龙皇玄鳞、玉龙王朝,乃至三宗共治时期的道宗之间,本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连,却不能说合七玄于一宗,便能重现玉龙王朝或天元道宗。
当世七玄已存数百年,再怎么上溯源头,也只到各派开山祖师处。以玉龙一朝开枝散叶为号召,非但不实际,也吃了七玄的豆腐,其心可诛,断难揭过…
漱玉节短短一席话,点出的正是此一关窍。鬼先生隔着殿中昏暗的透纸烛照,遥望她仙子般出尘的清艳容貌,暗自咬牙:“…好个杀人不见血的毒妇!”
此时不宜妄动肝火,好在连这样的枝节他都事先沙盘推演过了,早有提防,从容应道:“宗主说对了一件事,却也说错了一件。
以‘恢复祖制’、‘力分则弱’这等俗烂藉口,也未免小瞧了诸位,这点,宗主是说对啦。然而,宗主说七玄源流,上不及龙皇,却是大错特错。”
一指场中妖刀:“诸位以为妖刀是什么?却是何人所造?妖刀中所藏武学,又是何人传落,其用意为何…这些个问题,统括来说,可以‘龙皇’二字作结。”
聂冥途冷笑:“这几把刀,怎瞧都不像自土里掘出的千年古物。你不只当咱们是傻瓜,还欺人眼瞎啊。”鬼先生怡然笑道:“狼首眼盲心不盲,这几把刀虽非千年古物,其中刀魄却是。
当年试图以妖刀兴乱的阴谋家,将得自玉龙朝的刀魄铸了进刀中,才使千年前的龙皇铁卫,重现当世。”“龙…龙皇铁卫?”漱玉节喃喃覆诵。“正是。”
鬼先生道:“龙皇玄鳞有七名铁卫,各得龙皇一部分武功,为保护永生的龙皇,铁卫也必须有不死的生命…但人谁无死?于是龙皇便将武学精髓保存在刀魄中,纵使刀卫身殒、镔铁坏灭,只消刀魄犹存,铁卫随时都能再复现,永远不老不死。”
目光投向漱玉节:“帝窟五岛的先人虽传下了《三日并照》、《虹尊刀法》两套武功,以付食尘玄母之用,当年先父有幸承教于符承明符老宗主,说虹尊刀法虽是一等一的绝学,然而内力之运使与精奥的招数间,似有微妙隔阂,虽威力强大,却始终有棋差一着之感,反不如其他帝字绝学圆转如意,收发由心。
食尘、玄母虽无相对应的妖刀武学,我料在内藏的刀魄中,有足以解破这层疑难的关键。”他单手负后环视众人,意态从容,略微提高了音调:“我在七玄流传的古籍之内,不但找到龙皇铁卫的记载,更恃以觅得龙皇祭殿之所在。
炮制刀尸所使用的秘仪,不过是对铁卫传承的粗劣模仿,在祭殿中,有安全无虞的方法,可得刀魄中所藏武技。
“狼首说得没错,我的确可以悄悄搜集七柄圣器,进入祭殿独占这个秘密,如此一来,只消对付帝窟黑岛一脉,取得食尘玄母即可,胜过此际在这荒山野岭中,面对诸位英雄人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