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确实是不留余地的。爱如是,恨如是。
当闻人燕每次经过清和宫留下的那片荒草时,都不禁这样想道。
他因捉拿细作有功,非但没被连坐,还赏了近卫军左使一职,继续留在皇城里。这个职位本是没什么机会可以觐见皇上的,然而由闻人燕担任后却有了变化,譬如此时,他便正往渡央宫的方向赶去。
离渡央宫尚有一段距离的时候,迎面而来一队人,簇拥着一顶暗紫华盖的轿子,门帘上锈着四爪蛟纹。李傅至今没有子嗣,因此能用此图腾的就只有一人了。闻人燕连忙让到一旁,按礼跪下迎送。也不知是缘分还是凑巧,偏生一阵风扬起了轿子的窗帘,让轿中人看到了那个温润如玉的人。
“停轿!”他连忙喊道。
伏在地上的闻人燕看见一对黑熊皮靴出现在自己面前,那人对自己道:“你……你抬头给本王看看。”
闻人燕心道不妙,却也没法,只得抬起头来。眼前出现一张跟李傅有点相像,却清爽干净得多的脸,而这张脸此刻又惊又喜,激动得说话都有点不利索了:“你!你!炎……炎朱,我以为你已经……”
此人正是琼王李宏。自那天他去内侍廷被李傅发现后,便被匆匆打发回了琼凉,之后没过多久,便听闻了侍卫炎朱大闹皇城被处决了的消息。其实那晚能见到炎朱容貌的,不过是站在最前的陆随枫等几人,而清和宫中的闻人燕则更少人见过了,是以他当然不知道李傅暗度陈仓,为炎朱的死伤心了很久。没想到此次来京春报,竟让他重见故人,简直惊喜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然而对方却只是低头恭敬道:“回皇爷的话,皇爷恐怕是认错人了。鄙人复姓闻人,单名燕。皇爷口中的‘炎朱’, 鄙人倒是有听说过,好像是去年就因以下犯上被处决了。”
李宏一愣,随即稍稍明白过来,笑道:“好,好,是闻人燕,不是炎朱。只是本王跟你一见如故,看你的衣服应该是在近卫军里?你担任何职?几更休息?本王找你喝酒可好?”
闻人燕见他当着那么太监小厮的脸就捉着自己的手闲话家常,不禁又无奈又好笑。无奈的是他的旁若无人,笑的是他果然还是当天那个直率爽朗的少年。他轻轻抽回手,拱手道:“回皇爷的话,鄙人现任近卫军左使。鄙人身份卑微,王爷与鄙人交好,恐怕有损王爷名声,若将来皇上让鄙人为王爷办事,鄙人再报答王爷这份情谊吧。”
李宏知此刻大庭广众之下,确实不好说话,也便罢了,心中却默默记着回琼凉之前要再好好跟他叙旧。
跟李宏别过后闻人燕匆匆赶到渡央宫,蔡乐早已是在宫门前等得心急如焚,见着他就立马拉着他的手往内室跑去:“哎呀闻人大人,你怎么今天这样慢?”
闻人燕抱歉道;“有事务耽误了些,皇上怎样了?”
蔡乐叹气道:“还是老样子。”
说着两人已到了内室前,只见屏风外宫婢太监跪了一地,闻人燕知是李傅又发脾气了,便道:“这里有我,你们都先去干别的活吧。”众人如获大赦,连忙退了出去。
蔡乐道:“那有劳大人了。”
闻人燕点点头,便踏入内室。
这里依旧灯火烁烁,层层华帐,可杯子桌子等器物却被推倒一地,满目狼藉。那个人前衣冠楚楚的帝皇,此刻只穿着单衣,披头散发,抱着头萎缩在软榻上。自那朝颜死去的冬夜后,他便落下头痛的毛病,发作的时候疼痛难耐,常常因此暴躁易怒。太医看过几次,说是风寒入头,需以纯阳的内力于头部几处要穴按摩推拿,恒气活血。可头部要穴乃是命门,内力的掌握要恰到好处,稍有不慎就会危及性命。而朝颜一事后,李傅的猜忌心更胜从前,哪容得旁人下手?可头痛又实在难耐,最终还是叫了闻人燕来。
闻人燕小心翼翼地绕过地上的碎片,走到榻前。李傅听见声音,立即转过身,竟如孩子般拉着他的手扑倒他怀里:“你今天干嘛去了?!想痛死朕吗?!”
“奴才来迟,请皇上降罪。”
李傅抱着他的腰让他坐下,熟练地把头顺势枕在他大腿上:“谁要定你罪?!赶快按啊!”
“是。”闻人燕嘴上恭敬,嘴角却不觉牵起一丝宠溺的微笑。一双手插到李傅的头发里,运功到指尖,不重不轻地按起来。
这推拿按摩看似简单,其实一点都不轻松。这内力不能太轻,否则无法疏通经络,可也不能太重,稍一重手就会致命,端的是考验施功者能否把内力收发自如。几个循环下来,闻人燕额上不禁沁出了汗珠,却见李傅呼吸匀重,已是睡去。
闻人燕慢慢收回力度,停止了按摩。那李傅枕在自己大腿之上,稍稍一动便惹来他睡梦中的抗议。闻人燕知他自冬天以来甚少好眠,头痛发作的时候更是完全无法入睡,是以不忍心破坏他的安睡,每次按摩完毕后都是由着他继续枕在自己腿上。说起来,李傅的眼神一向凌厉阴鸷,倒是睡着闭目时显得五官柔和许多,那长长的眼睫毛随着眼皮的跳动一颤一颤的,就如面粉捏成的娃娃般精美。
百无聊赖的闻人燕禁不住低下头,细细察看这张往日只觉得喜怒无常的脸。可能是他不经意垂下的发梢弄痒了李傅,也可能是李傅感受到他过于专注的目光,反正李傅不知怎么地忽然就醒了,两张靠得极近的脸目光霎时碰到一起。李傅似是吓了一跳,猛地坐起来却撞到抬头不及的闻人燕,薄而凉的唇刚好擦过他的嘴角。
闻人燕脸上一热,连忙站起来行礼道:“奴才失礼,请皇上降罪。”对方嘴唇擦过自己时的感觉似乎还残留在嘴角上,想抹又不敢抹,痒痒的。
李傅戏谑道:“又不是什么大事,你脸那么红干什么?以往朕也不知亲过你多少次了。”
闻人燕背脊一僵,一时无语。
李傅知是自己说错话了。那个卑贱的小奴隶炎朱已经死去,他曾答应不会再强迫闻人燕侍寝,此刻再开这样的玩笑显然是不恰当的。可他堂堂天子也自是不可能道歉,只得摆摆手道:“朕头不痛了,你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