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之后的一周,新人搬入别邸。
因为安排妥当,搬迁过程一片平顺,几乎没有任何差池,除了其中不为人知的一点小骚动。
随着时间迄动,枫叶不断色转,越发耀眼灿烂。不经意一望而去,才发觉四周里已是遍地深红。
枫情万种,秋描深刻,鲜艳的茜色,浓深的赤红,锦华般的唐红花色,片片深浅有别,端的绮丽非常。
叶儿也不一,牡丹枫自许比美,羽扇枫不让于前,各相争筹,互不逊色,更添秋景之致。
绚丽迷人的红叶,起伏交迭,参差翻飞,象征秋意浓厚似地一一绵延开来。
彷佛染上了火焰的颜色,枫红灼眼,灿生无比,在淡淡云空下看来,犹如一团炽烈燃烧的火球。
如伞披散的枫木,偶尔垂落檐下,那一簇簇丹红,鲜艳似血滴,美得叫人刻骨铭心,终生难忘其怀。
跨出车外,来人眼中见到的正是此一盛况。
偌长的游廊上,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地走着。
引领在前的是个女人,那端正的背影挑不出任何毛病。一段距离外,男人跟随其后。
因为家丧,男人及肩的长发已然剪短,其它举止却一如从前,流露出原来那种漫不经心的神气。
依旧一身吊带衬衫,男人袖口不修边幅地挽起。他提着医疗用的手提包,步伐看似一派悠闲。
长廊曲折,一一环绕在庭院周围。撤去了遮蔽暑热的竹帘,其外景致尽览无遗。
遍地锦红如火,秋景越发动人。
一片澄澈的天光下,男人微微瞇起眼,眺望远处灿烂的枫色。
穿过几重院,游廊长得似乎没有尽头。随着角度的不同,庭院也展现出各色绝景,其中不变的唯有嫣染红叶。
转入最后一座小苑之前,经过中庭,围绕在其中的是几株茂盛的银杏与鬼红枫。
日光底下,红透的枫叶在枝上摇曳,衬上一旁嫩黄的扇杏,彼此迭映出一团鲜艳绚烂的奇景。叶儿不时随风飘落,在空中舞动缤纷色彩。
男人极为着迷地看着眼前,嘴角不自觉地挂着微笑。这样美好的时刻,雅兴的景色,让人真想就地坐下来,好好地饮一杯…
只可惜他却是来替别人看病的,男人想着就忍不住叹气。
女人无声地拉开前方和门,动作熟练而利落。
“已经到了,彻少爷请进。”
室内采光极佳,令人不由得眼前一亮。
这专为赏景而设的空间,多门相通,观窗半启,装潢极为雅致。
墙壁床之间上,瓷瓶中的荻花盛放,一串串垂落犹似蝴蝶。旁边摆置的素色屏帘,缀流明黄,其上字迹遒劲有力。
这般幽雅的和室,却不知为何弥漫着一股沉闷氛围,而显得有些死气沉沉。面向庭园的门边,正坐着西园寺彻遇过最难缠的病人。
彷佛对来人视而不见,男人一动也不动,目光定定地凝视门外。淡淡光影下,那背影流露出极度忧郁的色调,彷佛是一种无言的抗议。
西园寺彻不觉露出苦笑,打开手提包,他开始作例行的检查。
整个检查过程中,男人看也不看他一眼,如同他完全不存在似地。不过比起最初的激烈抗拒,西园寺彻倒觉得这样还好得多。
他仔细地触诊男人左臂,感觉骨头断裂的部位开始愈合,四周的瘀血也逐渐退散,显示治疗已经慢慢见效。
一边将更换的绷带缠上,夹好固定的木板,西园寺彻转向身旁的和津。
“目前看来,复原情况大致良好,接下来就是注意不要让他乱动,至于药的用法和上次一样,若是特别痛的话就多吃半颗。”
说着的同时,他又探了下男人的额头。
“还是有些发烧的样子。热度看起来不高,可以用些忍冬来降低体温。但是如果一直都没有退烧的话,可能就有点严重,要通知我一声,我会再过来。”看诊完毕,西园寺彻一边将听诊器收入手提包,随口问道。
“和津,泉在吗?”
女人微一颔首示礼。
“少爷一早就出门去了,您若有事可于书斋稍候。”她顿了下“同行的森少爷说过,他们会在午时之前回来。”
意外地听见那个名字,西园寺彻脸上不由得一怔,但随即又恢复到本来散漫的表情,他随便地应了声。
“那,我就等一下好了,”他沉吟了会儿“你先去忙自己的事吧,我知道书斋怎么走,顺便也想看看风景,一个人过去就可以了。”女人迟疑了一下,之后便答应离去。和门阖上的同时,空气彷佛也随之凝滞,室内显得一片寂静。
手中收拾着器具,西园寺彻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他烦躁地叹了口气,习惯性地向肩后一拨,拨空之际,他才想起头发早已剪去。
西园寺彻好气又好笑地对自己摇头,提起手提包正要离去,一瞬间的眼角余光里,他瞥见前方的男人。
一身素色和服,男人依旧静静地坐着,从他进门到现在,除了诊疗过程外,男人连一根指头都没有动过。
望着那凝然背影,西园寺彻忽地想起有关男人的传闻。
据说这个支那男人是破获津港事件的重要诱饵,不但枪法神准,逮捕时极为费力,面对审问更是倔强异常。但这只是表面上的说法,他知道的不止如此,这个男人其实是泉从支那带回来的爱人。
第一次见到男人,西园寺彻不否认自己感到讶异。一身晒得黝黑的皮肤,流露个人气质的五官,就一般标准看来,男人虽不至于普通到毫不起眼,却也不具备使人一见倾心的外表魅力。那时真正令他体会深刻的,反倒是传说中那倔强不驯的性格。
西园寺彻从来不曾见过那种僵持的场面。蜷缩在墙角,激烈地拒绝一切碰触、不让任何人靠近的男人,宛如一只受伤的野兽,狼狈而危险。后来他才知道男人之所以会折断臂骨,是因为企图逃跑的惩罚。
之后由于受创的虚弱,渐渐地男人已不再抵抗,似乎是放弃了一切,男人变得甚为消沉。总是默默地望着门外,那落寞的背影里,彷佛可以窥见男人被硬生生剥除防备的内心,脆弱得不堪一击。
西园寺彻有次目光不经意地对上男人。那深不见底的黑瞳彷佛死去的深潭,仔细一看,才发现那静止的眼眸中隐约有簇火焰,绿磷般幽弱微小,却灼灼闪动着决不妥协的倨傲!那一瞬间里他才明嘹男人从未屈服,除了本身的意志之外,谁也不能使这个男人俯首认输!
见到那双慑人的眸子之后,他开始有些了解泉对男人的执着,就像是越得不到的东西,就会越想要…
室内依旧一片默然,偶尔秋风吹过庭园,不住翻飞的枝叶发出沙沙声响。
天色射入屋檐,一片迷蒙光线下,男人身影显得单薄异常,彷佛一经碰触就会粉碎消失。莫名地被眼前景象吸引,西园寺彻走到对方身旁。
不知是没有察觉到他,还是刻意地忽略,男人漠然表情不改,那眺着远方的眸底只一片空白,他似乎在看着某个东西,又似乎不是。
西园寺彻也没有言语,只默默地望着对方沉郁的侧面。一不经意,目光落到男人颈间,他不由得一怔。
从耳垂后方开始,男人露出的颈项上布满了一连串深色淤痕,并一径绵延至衣襟内。…那些明显得像在昭告世人,这个男人只属于自己的深刻印记。
凝视片刻,西园寺彻着了迷似地伸出手。甫碰触的一瞬间,男人倏地转过头来,迅速的动作与刚才大为迥异。
被那墨黑眼眸盯着,西园寺彻尴尬之余,却又不禁为之心神动摇。两人彼此互视,室内唯有风声回荡不已。
“…把手拿开。”
男人的嗓音听来低沉又暗哑,似乎曾历经一番竭力嘶喊。
西园寺彻一呆,眼光又转回男人颈上。明明已浑身伤痕,这个男人为何却还是如此倔强…?
见他没有反应,男人抽身欲走。
接下来就是一团惊天动地的混乱。西园寺彻发誓他最初怎么也没有想到事态会如此发展,他只是不想让男人离开罢了。或许是因为男人外表与内心之间的强烈落差让他感到迷惑了吧。
扯落,翻滚,抗拒,挣扎,牢牢地制住那扭动的身躯,剧烈心跳在耳中萦绕不已,西园寺彻有点虚脱地看着被他压在榻上的男人。
与适才的冷淡全然不同,那双眼眸里怒火狂炽,男人恶狠狠地瞪着他,脸上写满了恼恨、怨毒、甚至是泫然的表情。
不住激烈挣扎下,男人衣襟凌乱开散,情事痕迹隐约可见,那灼热的肌肤表面飘散出一股转染的香气。
发现无法挣脱,男人不再抗拒,他紧咬住嘴唇,视线颤抖地瞥开。
看着男人彷若困兽般绝望无助的表情,西园寺彻心里也感到不好受,就像是将某个不该暴露的私密突然放到光线下审视的感觉。
他一边好言安慰,企图让对方平静下来。
“你别这么害怕,我只是想看看…”
话还没说完,西园寺彻眼角忽地瞥见,无声拉开的和门旁,正站着另一个男人。
男人也沿着目光看去,发见来人时,他浑身一僵,整张脸瞬间惨白得没有血色,随即又满涨得通红。他用力推开身上的西园寺彻,抓紧衣襟消失在另一扇门后。
静谧的室内,只剩下说不出话的西园寺彻,还有面无表情的伊藤泉一郎。
翌日,赏景间一侧的内室。
薄被掩住一丝未着的躯体,褥上的男人半阖着眼,他神情恍惚,看来似睡非睡。
“几天内就尽量保持这个姿势,不要再让他乱动。”一边裹紧男人的手臂,西园寺彻有点心虚地说着,他脸颊上那道掌掴的痕迹宛然。
“彻少爷,还有其它吩咐吗?”
似完全没注意对方的异样,和津在一旁面无表情地问着。
“没有了…”西园寺彻才刚说着,忽地想起之前女侍端出去的盆中,男人擦浴净身后的水,一片枫色般的染红…
他不禁有些迟疑地“…我再开一些止痛药,如果他有什么地方痛得厉害的话,可以配合服用,但注意不要超过应有的剂量。”说话的同时,西园寺彻目光没有离开过床上。男人露在被外的锁骨上,吻痕多得不忍卒睹,从那鲜艳异常的色泽,可以想见交合过程的激烈。
“泉…,他昨天还好吧?”
有些不忍地转开眼,西园寺彻回头问着和津。总角以交,他不曾看过泉似昨日那般情绪起伏。
“直到今天早晨,少爷都没有离开过这里。”
和津答非所问,却一语了然。
怔怔地听完,西园寺彻不觉轻叹,目光望向褥上的男人。
“看来…,那个冷淡的优等生,是真的对你着了迷了…”对方却没有在听,男人眼帘阖起,似乎已沉沉睡去。
沉默室内,仅残留下一股无法形诸言语的惆怅,在看不见的人心深处,幽幽回荡不已…
骄阳普照,凉风四拂,延续着上一季的好天气,却又不似本来闷溽的暑热,这般美好,唯有秋日得见。
透过茂密满布的枝干,金色阳光从窗外斜射,在室内洒下耀眼的光芒,地毯上、墙壁间光影交错,状如一道道切割过的碎片。
微风不住吹拂,一阵接着一阵,凉爽宜人。树影摇动之际,蝉鸣隐约传来,没有了以往的聒噪,听来悦耳许多。
偌大书房里,正是一派悠闲的午后。
“…所以你还是决定回支那?”
日光映照在黑木桌上闪闪发亮,一侧椅上的人问着。
“我只是请假回来成婚的,时间一到,自然要回去。”桌后的软椅上,优雅地交迭着双腿,男人一脸淡然地回答。
“…是吗?”西园寺彻彷佛有些怅然若失,他看着面无表情的伊藤“我本来以为你会留下来的…”
“不过你回去也好,”他沉重地叹了口气“议会现在糟得可以,圣战贯彻之后,早成了无党派状态,代议士连一点风骨都不剩,不敢对政策提出疑问,完全听任政府的指令,就算加入党政也没意思,选择离开…或许才是上策…”“…那你呢?”
没有对他的感叹表示可否,沉默好一片刻,伊藤才缓缓开口。
“我?”
西园寺彻一楞,他习惯性地一拨头发,却突然惊觉什么似地手停在半空,最后才尴尬地放下来。他微微露出苦笑。
“我想…就和以前一样,乖乖地当个军医吧…”“不去山村当驻地医生了?”
微挑起眉,伊藤看着他。
“泉,你就别调侃人了吧,”西园寺彻脸上写满无奈“这种时刻,军队比村里更需要医生吧?执意要下乡去的话,岂不是太矫情了…”顿了下,他又继续“更何况,当初想要下乡,一方面也是为了对老头子证明,就算没有他的庇荫,我自己也可以活得很好,可是现在看来,似乎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
室内一阵默然,伊藤望向对方。
“…西园寺公最后还好吧?”